颜卿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扶着树枝的手微微颤抖。
来人身姿颀长,笑容明净,暖如清阳,连周身冷淡的雾气也变得温暖:“许久不见,姝妹一向可好?”
颜卿垂目看着树下的人,眼神仔细,没有作声。
那人又笑:“我这次回来,是要杀一个人,那个人,是我的弟弟。”
颜卿唇角动了动,她脑海中盘旋了无数念头,那些念头被风chuī着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弯,飘回来时,却还是最初的、也是最难以置信的那一个。
可她还是固执问道:“哪个弟弟?”
秦初阳立在树下,他仰头看着树上的人,像是看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姝妹,我只有一个弟弟。”
指甲扣入树fèng,涔出血珠,颜卿却不觉得疼:“初阳哥哥,我不明白,你是他的兄长,如何能够害他?”
寒风朔朔,chuī起了秦初阳浅白的衣角,他摇了摇头,笑意更浓:“背负着那么沉重的记忆,没有人会明白。”
秦初阳就地坐下,眼前烟云骀dàng,云烟过后,恍然间浮现了一个婴孩的脸。
那婴孩儿胖嘟嘟的,他是那么小,粉粉嫩嫩,诱人得想让人咬上那么一口,孩子脖子上套了一个和田羊脂玉制的长命锁,上面錾着“长命百岁”的字样,周边浮刻着朵朵清白淡雅的莲花。
那婴孩儿长了一对黑黑纯然的眼珠,乖巧地看着他。
秦初阳缓缓伸出手。
冷风拂面,那婴孩儿的脸随着霜花般的寒意倏然消失了。
颜卿一下子从树上跳了下来:“初阳哥哥,你可知阿笙有多么信任你这个大哥?”
秦初阳垂目,端端看着手掌,嗤笑一声:“姝妹太不了解笙弟,他自小便谁也不信任,”又有些奇怪,“我杀不杀他,同你着实没什么gān系,你何必这般作态?”
颜卿心念一转,眉眼一瞬变得凌厉,他会这样说话,定是早就知晓了她的身份,而他何时与七煞琢磨勾连,她竟不知道。
白蔷究竟瞒着她做了多少事?
想到这里,她怒目斥道:“你早就知道了我不是你的妹妹,对不对?”
秦初阳看着颜卿,沉默不语。
这时,树上传来一声极轻的讽笑:“阿姐若想杀一个人,何故这么长时间不动手?”簇簇枝叶间,百里稽一张俊脸笑得倜傥,“阿姐不想动手,我来便是。”
他手持百里流霜剑飞跃而下,身影迅如电掣,举剑携万钧之势疾疾挥去,冷刃映出秦初阳柔和的脸,剑光一闪,百里稽却突然愣了。
秦初阳伸出二指,剑刃夹在他的指腹,生生停住。
他没有看百里稽,血顺着冷刃蜿蜒而下,他似毫无觉察,只是扫了颜卿一眼:“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么?”
百里稽不耐道:“死都要死了,那么多废话作甚。”
他扯了扯剑,剑身岿然不动,他有些讶异地看着秦初阳。
秦初阳温温一笑。
颜卿压下心中万千烦乱思绪:“百里。”
百里稽又一扯剑,这下很容易便抽出,他愤愤然收了剑,抱剑坐下。
秦初阳放下手,山风呼啸而过,树海如波涛dàng漾。
他心中有一个话本子,这话本子被死死压在箱箧底,他曾妄想日日增长的年岁会将它蒙上灰,一层又一层,像蚕生出蛹,像蜘蛛结成网。
然,每至夜深,梦回,它总会从箱箧中偷偷溜出来,看他如何痛苦,叫他撕心裂肺。
曾有一姬,貌美,善歌舞,被主人相中,yù纳为一房小妾,主人有个妻,妻多年无子,允之。
姬成了妾,未久,有孕,主人大喜,愈宠姬。
姬xing单纯,常使主人开怀,屋中多笑语。
妻冷眼旁观,心上嫉恨。
十月怀胎,姬生一子,主人心悦,日日宿在姬处。
一日,主人推开门,见姬生食ròu,唇齿滴血,大惊。
姬手中抱持孩儿,见主人面,慌张跪地,泣涕涟涟,姬道自己乃一妖灵,幸蒙主人恩,嫁作凡人妇,可怜她妖寿已至,无法教养孩儿,还望主人对骨血好生相待,不负qíng深。
姬死,尸骨未凉透,妻有孕。
江城突逢蝗灾,颗粒无收,饿殍遍地。
城中人皆传蝗灾乃妖怪作祟,主人整日待在房中,见孩儿啼哭,愈发不喜。
又八月,妻生子。
足月,主人庆贺,摆宴三日。
三日后,一蓝冠道士途径江城,进主人家,揭发妻之恶行。
原来,妻嫉恨姬得宠,以子要挟,施毒酒鸩之,并设计使之吞生ròu,诬陷其为妖人。
妻手段狠辣,报应降至小小孩儿,小小孩儿乃恶鬼转世,恶鬼身负诅咒,江城蝗灾,皆由此出,凡人恐难降伏,蓝冠道士yù教养之,使之归善。
妻闻之,嚎啕大哭。
主人默然应允。
姬的孩子便是秦初阳,秦笙足月时被北滦真人接走,此后,江城的蝗灾果然止了。
秦氏夫妇为了隐瞒当年丑事,不曾为姬沉冤昭雪。
深藏于心的话本子浮出水面,见了尘光,原以为沉重不可负的,反而轻了,秦初阳道:“姝妹,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颜卿愕然,她没想到当年的事竟会是这个模样,秦笙曾对她说,当年的北滦真人四处云游,无聊的紧,才会想养个婴孩儿解解乏闷。
她从没想到事qíng会是这个模样。
远天霞光灿烂,穿透山林雾霭,秦初阳浴在光中,白玉冠,浅衣衫,面容平和,唯有一双眼黑得深沉,他静静坐着,等她回应。
颜卿踩在软绵绵的糙枝上,青色的裙曳在地上,浑然似一片山林糙色,她思虑良久,方才开口道:“初阳哥哥,纵使秦家亏负你良多,可这些又同阿笙有什么关系呢?他那时不过只是一幼齿孩儿,又能懂些什么呢?那些负了你的,不过是这世上居心叵测的人心罢了。”
“他是恶鬼转世,你不惧他?不怕他?”
颜卿坐下,正坐在秦初阳对面,撑着腮反问:“我为何要惧他?又为何会怕他?”
秦初阳淡淡笑了:“看不出你对他倒挺维护。”
颜卿一双眼瞪得浑圆:“谁对他维护了?只是冤有头债有主,他娘是他娘,他是他,你杀了他,不过是杀了一个错的人,你若想要报仇,应该找那罪魁祸首的正主儿才是。”
秦初阳细细看着颜卿,直到将颜卿看得心里发毛。
他缓缓将手移到面上,那双手白皙细腻,修长如雨后chūn竹,浑然不似一双男人的手,却又丝毫显不出半分女气。
他一把揭过面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十分清俊好看的脸。
颜卿没来得及眨眼,看呆了,饶是她是做人皮面具的行家,还是被面前的这个人着实唬了一唬。
秦笙一双黑黑的眼将她望着,眸中隐有笑意。
遇此变故,颜卿心中极快极敏捷将方才来回的一番话细细回顾过,顿时惊且惧,若她方才拍着秦初阳的肩说,啊哈,我哪里有什么可说呢,你的遭遇我十分同qíng,我们一道去砍了秦笙替你娘报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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