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们言及枕壶,心里咯噔一下。
“叛军那边邪魔入侵得更加厉害了,”师兄沉吟,“如果不是朱将军神机妙算,引他们入群山中,凭借着地形优势,恐怕如今局势更堪忧。——你说得有道理,那边的邪魔需要我去压制。深鹂,你能独自面对鹿白荻吗?”
师姐深吸一口气,“怎么忽然这么问。”
“因为你在害怕。”师兄说。
师姐低下头说:“你怎么知道?”
“你是我师姐,”师兄迟疑地说,“我认识你好几百年了。”
师姐微笑起来,眉眼灵动得像山水泼墨,“是啊,好几百年了。我喝酒醉了三年,从凡人给我修的坟墓里爬出来,就见到你抱着盆灰扑扑的花,靠着我的墓碑吃馒头。你说说看,你第一眼怎么看我?”
“忘了。”师兄老老实实地说。
师姐也是摸清了他的脾气,只叹息着问:“那后来怎么看我?”
师兄想了想,说:“剑术很差。”
师姐:“……”
她满腔温柔的怀旧qíng绪无处倾吐,只得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我那时候,觉得你这个年轻人生得很死板,要是能灵活些,未必不是个俊俏的少年。”
又上下将师兄一掂量,笑说:“我那时候真不了解你,怎么能指望你灵活些呢?还不如指望六月里长安城下雪。”
她转过身,低低地说:“那就这么定了,我去雪山找鹿白荻,你去深山找枕壶,帮唐军的忙,压制叛军的邪魔。待一切定了,我们上‘风水一轮’喝酒去。”
“喝酒不好。”师兄拧眉毛。
师姐没好气说:“好好好,不喝酒!到时候你国师大人威名赫赫,谁敢bī你喝酒不成?你拿剑抵着老板的脖子,要他给你端茶来,你看他端不端?”
师兄嘴唇极细微地弯了弯,拱手道:“那就此别过了。”
“长安再会!”师姐也向他拱一拱手。
师兄将胳膊递给我,慢吞吞地说:“阿昙,你抓紧我衣袖,我带你入剑南道,你再自己入成都去。”
我垂下头,说:“不。”
“嗯?”师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
“不,”我说着,坚定地抬起了头,“我要跟师姐一起去雪山。嫩嫩是从我手里丢的,我要自己去把他接回来。”
师姐怜爱地捧着我的脸,道:“傻姑娘,怎么能怨你?鹿白荻要带他走,凭你还想留住他吗?”
“我不管,”我说,“我也要去大雪山,我要接他回来。”
师兄矜持地收回了胳膊,“你年纪也不算小了,自己决定的事,我不好管。深鹂,你呢?”
“我不想让阿昙跟我去,”师姐说,“此去并非游山玩水,我自己都没谱的事,怎么舍得带上她?”
我紧紧攥住师姐衣袖,生气地说:“师兄都知道我不小了,你还拿我当小孩子看!不是游山玩水就不能带上我吗?我就只能跟着你享福,跟着你游山玩水吗?我是你师妹,你高兴的时候,我要陪着你,你现在这么难过,我更要陪着你。”
师姐沉默了。
“我呢,倒是觉得你带上她也不坏。”师兄说完,腰间佩剑一声嗡鸣,自鞘中游龙般闪出,他利落地抬脚踏上剑身,朗声道:“我便自去了!”
“等等!”师姐仓促地说。
师兄转过脸来。
“药要记得按时吃,”师姐说,“不然以后都看不见了。”
师兄温和地拱一拱手道:“是。”他尾音一落,宝剑扶摇,如船行险滩,顺流直下,翩翩然便在千山之外了。
“握住我的手。”师姐对我笑了笑。
我依言而行,紧紧握住。小时候秋天里发了病,痛得蜷缩在被子里打颤,便是这双手把我抱出来,柔软地抚摸我的后背,将热气徐徐通入我的五脏六腑。
这么多年过去,与当年一样温暖。
我陷入回忆,微微闭上眼睛。待睁开眼,人已在重霄之上,脚踩着chūn夜的纤云,风驰电掣向北而去。
我在雪山下冻得一个劲哆嗦,师姐愁苦地皱着眉,埋怨道:“说了要你别跟来,这不,遭殃了吧?——大雪山上下的人,哪一个不是得了道的,轻飘飘一件鹤氅足矣!唉,也是我思虑不周。”
她先脱了自己外袍给我披上,又写了好几张符,一一贴在我胸口腰间,我才能渐渐控制住自己的身子,只觉得寒风刺骨,却不再颤颤巍巍了。
“好了!”师姐露出大功告成的得意神qíng,左右又将我一掂量,笑起来,“你穿我的衣裳还不错嘛!我那儿有好几个屋子的衣裳,回头一一给你试一试。”
我吸了吸鼻子,说:“你那几屋子衣裳,我们都给你搁在长安城了。如今大约被当做战利品瓜分了罢?”
师姐嫌弃地摇摇头,“他们那些兵蛋子要我的衣裳做什么?”
“当兵的不用穿,可他们老婆能穿啊!”我理所当然地说,“何况你好些衣裳是金线绣的呢,可值钱了。”
“罢罢罢,”师姐豪慡地挥一挥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拎着我就要登山,我虽然是爬惯了生罚山的,但一来,此地寒风烈烈,chuī得我头昏脑涨,二来,生罚山毕竟只是长安城郊一个高高的土丘,比不得这等名山大川,故我拾级而上,约摸踏了一千来阶,便委实有些受不住。
师姐眯了眯眼睛,抬着我的胳膊,心不在焉地说:“马上要到了。”
“真的吗?”我气喘吁吁,四周云海环绕,白茫茫一片里,我只能模糊地见到师姐头上珠花耀眼。
“嗯。”她低低应了我一声。
我想到自己先前豪言壮语,便咬了牙接着爬。愈往上走,愈发看不清东西,触目所及尽是浓稠的云雾,到后来我胸闷气短,只觉素白的绸缎紧紧地裹住脸颊,让我无法呼吸。
师姐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阿昙,你还好吗?”师姐问我。
“还好。”我不想示弱,咬着牙说。
师姐迟疑道:“你脸色很差。”
我撇嘴苦笑一下,轻声说:“你怎么还看得到我的脸色?这云雾都快把人整成瞎子了。”
师姐声音一惕,道:“云雾?”
我心一惊,“你没见到云雾吗?我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清——你不是吗?”
师姐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阿昙,你听我说。我们现在在山道上走,天气好得很,太阳照得山上白雪发亮,我清晰地看着你的脸,一丝云雾也没有。”
我惶然四顾,却只见重重白云深锁,素白的织锦段子勒住我的脖颈,让我愈发难以呼吸。再一转身,师姐却松开了手,我呆呆立在白茫茫的云海里,恐惧cháo水般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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