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林鸾木讷地接过食盒,心中半是狐疑半是惊讶,怔怔看着这方红木出神,脑海里渐渐勾勒出那白净君王的模样。身旁突然响起一声清咳,携着些许不虞。
“还有这个,”言母取过几上的字画缓缓展开,上下细细端详起来,“昨儿老爷同程候下棋时从他那得来的《太公垂钓图》,听闻是程家五姑娘临摹的,澈儿可喜欢?”
程合馨?
这回轮到林鸾抽动嘴角,哼,姜太公钓鱼,竟钓到了别人家的鱼塘里?她怎就不想着绘一幅欧阳公饮酒赏游图呢?
“母亲知道的,我素来不懂这笔墨上的事,问我岂不是白费口舌?”言澈朗声回道。
哦,那昨夜同温绍铭一道饮酒赏月作诗的人,是谁?林鸾腹诽,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
“也罢,送你这俗物,就当真是bào殄天物了。”言母笑嗔了他一嘴,将画收好递给刘嬷嬷,“我替你收了,就挂在老爷书房里,也算不负这作画人的心意。”
三人又打趣寒暄了几句,待到老爷身旁的小厮来报,说是车马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这才散了。
言母有些乏了,刘嬷嬷便唤来丫鬟替她更衣。
“夫人得空就该多同澈哥儿他们说说话,大家欢欢喜喜的,多好。适才劝诫鸾姑娘的时候,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怎么落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呢?”
刘嬷嬷将换下来的衣衫仔细叠好,嘴上也不得闲。言母笑了笑,也不着恼,隔着纱窗望了眼外头二人模糊的身影,不禁怅然:
“他们毕竟还年轻,活泛闹腾点才是,别到了我这岁数,徒惹了一身病,想闹腾都闹腾不起来。说到底,还是我们言家对不起她鸾丫头。”
刘嬷嬷也知她心中顾虑,便不再多言,伺候她入了软榻。
小苍山上空气甚是清冽,随便吸上一口,便叫五内舒慡。适逢清明,老天也很识相地落下了几滴杏花雨来烘托气氛。
马车里气氛很是古怪。
言怀安因是平日里端惯了威仪,即使下了衙也依旧气场十足,叫人不好亲近。言澈自小被他敲打多了,即使私下再懒散,于他面前还是不敢轻易懈怠,端出十二分的正经模样,乖觉凝神端坐在左侧。林鸾见他浑身紧绷的模样,活脱一只惊弓之鸟,想笑却也不敢放肆。
就这样,一路颠簸,舟车劳顿之后,三尊大佛终于被运到了目的地——林文直的衣冠冢。
说是来扫墓,却又不得不仔细小心着些,毕竟这墓主人是前朝逆犯,无权立墓修碑,哪怕是衣冠冢也不行。若是叫那有心人寻了踪迹,只怕墓没扫成,反而又会平白多添几处坟包。
烟雨朦胧下,青石碑孑然立在杂糙丛中,若是不仔细分辨,还真瞧不出那里还有座微微隆起的小坟包。常年风chuī雨打,石碑上镌刻的字迹已消磨大半,隐约只有那“林”字尚可辨认出形状。
林鸾心底泛酸,不知觉间,脸上已是冰凉一片,抬手摸去,触手皆是水意,却分不出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言怀安拍了拍她肩头以示安慰,轻叹口气,便兀自捧着温酒壶没入道旁的八角亭中,不让人打扰。言澈则撸起袖子,同几个家丁一道打扫墓碑旁的杂糙。目光从亭子处流转到碑前跪拜的纤瘦身影上,却不敢多看。
玉指颤巍,刚触及碑上斑驳字迹,又立马缩了回去。五年了,那个会对她笑,替她忧,为她奔波劳累的父亲已经离开自己五年了。
水汽笼在眼前,将那端正“林”字扭曲歪斜,逐渐放大。连林鸾只觉口涩,滚动喉咙,抬手胡乱抹了把脸,挺直腰板冲着墓碑恭敬磕了三个响头。再抬眸,眉宇间已不复哀伤,她还是那个倔qiáng不服输的林家丫头。
雾色浓重笼在山间,压得人胸口沉闷喘不过气。细雨依旧由着自己的小xing子,奔跑跳跃在人们身旁,黏在他们身旁不依不饶,好似那不谙世事的顽童,需得承欢尽兴了才肯罢休。
“阿鸾?”
言澈声音略带沙哑,迟疑地唤了她一句。
“回去吧。”
“嗯。”
八角亭中,言怀安饮尽最后一口酒,因着雨意正浓,温酒入喉已是冰凉。
每年清明,他都会来这悼念他的故友至jiāo,风雨无阻,从不间断。且每每都要独自于这亭中喝酒,叫旁人先行回去。
看着林鸾他们一前一后消失在山路尽头,言怀安指尖隐隐发力,将玉瓷酒杯捏个粉碎:“德正兄,阿鸾长大了。她同你很像,也是个宁折不弯的直脾气。”
忽而忆起五年前诏狱里那个小女孩,言怀安心头颤抖。
诏狱是个什么地方,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他比谁都清楚,但凡入此地者,即使能活着出去,定也叫生生褪去一层皮。他曾见过那数十年的沙场铁骨,于狱中待了不过七日便失了心智,更何况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童。
但那日自己去狱中探望她时,里头的qíng景却委实让他震惊。
隔间深处yīn冷昏暗,偶尔还会窜出那么一两只灰皮老鼠,吱吱喳喳招摇而过。小女孩却不甚在意,抱膝席地而坐,对着墙上唯一的轩窗发呆,见他来了,还礼貌地行礼问安,礼数妥帖,挑不出一丝毛病,着实叫这位见多识广的指挥使吃了一惊。
简单寒暄后,女孩又托他寻来羊皮纸,狠心咬破嫩葱般的食指,就着那豆大的烛光蹙眉于纸上洋洒出一篇词稿,又叫那言怀安狠吃了一惊。后来,她又央求自己将这《咏叹调》递jiāo于皇上。说实话,他踟蹰了,一只手将伸未伸,心中纠结如麻。抬眸正对上女孩的眸子,gān净澄澈,同他英年早逝的故友一样。
自那日东窗事发,内心深处的拷问从未有一刻停止过。牢狱深处,间或有滴水声,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女孩还是那副模样,杏子眼睁得圆溜,静静看着他,仿佛能一眼dòng察他所有心事顾虑一般。言怀安慌了,妥协了,替她跑了这差事,权当是告慰友人的在天之灵。
原以为事qíng到此便会有个了断,没承想真叫她闹出了枝节。皇上允她面圣,准她入锦衣卫戴罪立功,全因着那首词。此乃言怀安第三惊,很快便化作欣喜,他庆幸那日自己应下了她的请求,也成全了自己一个悔过的机会。他想替德正看顾好这个孩子,让她一生再无烦忧。
迷蒙间,言怀安似瞧见眼前残旧石凳上坐着位素衣长袍的玉冠少年郎,正举杯笑对着自己。眉目清秀,行吟间似有清风舞袖,坦dàng磊落。
言怀安苦笑着摇摇头,心中羞涩难担:“德正兄可还是在怨我当年背信弃义,明哲保身?”
混了雨水,山间小路变得越发泥泞,就连马儿都耍起了小xing子,曲腿停在路中间,任凭车夫如何打骂都不肯起来。难得有空出门踏青,言澈索xing命家丁等在此处,待雨停再回去也不迟,自己则拽着林鸾漫步山林,享受这盎然chūn意。
林鸾兴致不高,只垂着小脑袋恹恹跟在他后头,言澈便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
“顺天府尹那刚呈上来一起私盐案,我们俩便都偷了闲,邵铭这回可有的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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