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便大步走了出去。
她方才说话极快,李柔风细细一琢磨,“一天之后,通明先生会帮你找到新的阳魃”,这是何意?莫非她这般离开,已经知晓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李柔风心中骤然一缩,像被一只铁手狠命抓捏,他扔下包袱,向佛塔外冲去,喊道:“娘娘!”
他一头撞在坍塌的石头上,撞得灰尘簌簌而下。小丁宝对抱jī娘娘的话奉若神明,扑上前去抱紧李柔风的腿,一字一句学着抱jī娘娘的语气道:“你要去送死,那我和你一起去!”
外面传来兵丁的呼喝之声,听起来数量不少。头领的声音道:“把张翠娥带走,押回衙内审问!”
李柔风还要循着声音追出去,小丁宝却抱得死紧,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娘娘说了,不许你出佛塔!”
李柔风重重一叹,无力地靠在了满是尘土的残墙上。他双手抓着自己的眼眶,蕴着泪低低地吼了一声。他有时候觉得,眼盲没有什么不好,这世上太多东西他不想看到。可这时候,他依然痛恨自己的无能。
小丁宝到底还小,对抱jī娘娘有着绝对的信任,也没有那么多的愁苦。抱jī娘娘让他等她一天,他便心无旁骛地等一天。有gān粮吃饱,有衣服穿暖,入了夜,他靠在佛塔满墙的石佛龛前睡得香浓。
李柔风亦靠坐在石佛墙边,他慢慢地摸着自己的手指,心中泛起狐疑。
手指竟完好无损。
阳魃不在他身边已经半日,而且是半个白日。以他过去的经历,在白天他只要离开阳魃有个半日,他就会感觉到手足开始出现尸斑,指甲开始脱落,皮ròu溃烂。然而这一次,他身上竟然没什么反应。
为何?
糙叶拂动,寒露侵身。李柔风看见浮屠祠的院子里骨灰被chuī起来,漫天的萤光飞舞。地上的糙木丛丛簇簇显形,庄严殊胜,秽土世界却变琉璃净土。
浮屠祠中的鬼魂亦多,魑魅魍魉踽踽而行。冯时的骨灰引来些曾经熟识他的魂魄,李柔风听见他们窃窃议道:“……他们不会放过冯公公的娘子的。”“抱jī娘娘知晓太多,冯公公既然已经死了,他们便不会让抱jī娘娘活着……”
李柔风蓦地从那薄如蝉翼的佛光中一挣而出。
第14章
杨燈盘着双腿坐在普渡桥拱顶的石栏上。
大慈恩寺的放生池占了三亩多地,池上三座石拱桥,分别是大觉桥、普渡桥和感应桥,普渡桥是居中最高的一座。
星月披肩,灯辉为裳,杨燈在细细端详着手中那杆雕翎金矛。
这不是一杆普通的矛,这是一杆非常美丽的矛。
矛柄以jīng钢制成,柄身锻造jīng细,镌以雷纹。杨燈幼时曾遭遇雷击,大难不死活过来之后,后背便留下了雷纹。他相信雷纹能让他无往而不利。
chuī毛断发的锋利矛叶为雕翎形状,矛脊两侧有鎏金的“饮血”。这矛刺入人体,鲜血便会顺着“饮血”注入中空的柄身,杀人愈多,柄身愈沉,用起来便愈是得心应手。若是戎马倥偬,行军途中水尽粮绝,将这长矛深刺地底,亦能汲引水源。
杨燈手中的这杆金矛现在沉甸甸的,但提起来,仍有轻微的晃dàng感——人血还未曾注满。
他的食指沿着冰冷的雷纹慢慢滑过,内心中升腾起一种因为饥渴而生发出的狂躁。
他如猛鸷般抬眼,放生池边激斗正酣。
他的亲兵正在围攻数名武僧。
这些武僧,并不是真正的武僧。他们是萧焉手底下的一支卫队,在萧焉战败之后,便剃去头发,假造度牒,以云游僧人的身份,隐藏在大慈恩寺内。今日他们试图挟持方入寺出家的小王子出逃,才bào露了身份,引来了杨燈。
两边都已经倒下一些人。武僧还剩下三人,对抗七名亲兵。然而那三人的战力竟是极为qiáng悍,以少敌多尚处于上风。
巨大的放生池上一片幽暗,荷花菖蒲密密匝匝地生成一片,黑影绰绰。石梁上栖着几只黑黢黢的大乌guī,又有好些guī在水中露出漆黑的脊背。
割喉。大蓬的鲜血冲天而起,洒入水中,腥气登时引来虫鱼。这血同样激起了杨燈的嗜杀yù望,他从桥上,如一只健壮的猛虎生扑而下,猿臂伸张,双胁生风,但见金光一闪,长矛不偏不倚,正正搠穿一名武僧的心脏。殷红一线洇入“饮血”之时,杨燈双目如天际最亮的昏星长庚。
长矛拔出,杨燈反手再度从背后搠穿一名武僧胸膛。那武僧双手死死抓紧贯胸而过的矛头,不令杨燈再有拔出的机会。然而杨燈身材魁梧雄壮,力大无穷,竟是挑杆而起,借助那惯xing之力,将那武僧高高抛入空中,划出一道长长弧线后,在放生池中溅起一个硕大的水花。
最后那一名武僧亦在亲兵的围攻下身受重伤,周身鲜血淋漓。他愤怒而伤痛地咆哮一声,忽的抓起地上那名武僧的腰带,扑入放生池。
雕翎金矛隐隐有碧血龙吟之声,还差最后一口滚烫的热血,杨燈不会给那名澂王余孽任何机会,他挺矛而刺,紧随那最后一名武僧跃入放生池。
杨燈清楚地记得这放生池很浅。大慈恩寺的僧人曾站在池中打捞污泥,池水只到jīng壮僧人的腰部。
然而他这一下下去,竟觉得深不可测。身长九尺,冰冷的池水很快漫过他的头顶。那水是黑的,污泥忍血一般的稠,杨燈竟觉得使不上劲,亦觉得不知方位。那武僧早已不知去向,杨燈以长矛扎向下方,竟似扎入虚无之中!
骄傲于“雷神”这个称号的骠骑将军杨燈,这一生从未体会过“恐惧”是什么感觉。但这一刻,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自尾椎而上,像有百数只婴儿冰凉的小手摸向他的脊髓。
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抱jī娘娘gān枯哳哑的两句话:
——将军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
——不要去水边。
不要去水边!
这五个字如晴天炸雷般响在他耳边。七日来安然无恙,他早已把抱jī娘娘的谏言丢诸脑后。细一想,七日,今夜不正是第七日的最后两个时辰么!
杨燈忽然抛下长矛,疯狂地朝他以为的上方泅去!
他那些亲兵的呼喊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将军!”“将军!”“将军!”
他竟忽然分不清他们究竟在哪个方位。
杨燈的手足拼命地划水。
然而无论他如何泅渡,都徒劳无功,这放生池似乎无边无垠,无上无下,无方无相。
那些亲兵的呼唤声渺渺茫茫地远去了,他感觉自己缩得越来越小,好似五洋四海中的一沤泡沫,博大虚空中的一粒微尘,无所依恃,无有力量,飘飘dàngdàng,无从无往。
正当杨燈感觉到自己就要化入虚无中的时候,忽然知觉又附上脚踝。他只觉得足上一紧,整个身体突然又恢复了存在感。一股力量将他从粘稠的黑水中拖出来,眼前蓦然灯火辉明,又回人间!
杨燈剧烈地咳嗽,咳出来的都是混杂着黑泥的污水。他知道那些黑泥都是血泥,他像是被无数只蚂蟥钻透了身体,口腔、鼻腔、喉咙、肺腑,全都充斥着腥腐的味道,挥之不去,恶心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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