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帘后重重叩首,恳求道:“王上,要救杨将军,不必叫醒抱jī娘娘,小人也能。”
范宝月双目惊讶地瞪大,通明先生捋了捋长须,吴王冷哼一声,道:“你是何人?”
李柔风心知自己倘若被他们从阳魃身边驱走,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心下一横,道:“小人是抱jī娘娘的郎君。”
萧子安冷笑:“冯时才死了几天,就又嫁了人?这张翠娥,可当真是个奇女子。怕不是与jian夫伙同起来,谋杀亲夫。”
李柔风道:“倘若如王上所言,小人哪敢巴巴地前来自投罗网……”
薄纱帘内,萧子安眉头一动,此人倒是个机巧的。
这吴王萧子安,亦是个心冷手黑之人,冯时侍奉他数十年,忽然死去,他也并不放在心上。知晓他太多秘密之人,死了比活着好。
眼下,他无心再去追查冯时的死,杨燈两度在水中出事,让他更感异常。
萧子安正犹豫如何处置李柔风,通明先生摇扇道:“王上,不妨让他一试。”
萧子安又忖度一番,对李柔风道:“那便让本王看看你的本事。倘是救不了杨将军——”他的目光冷冷扫过帘外地上一个伏着一个躺着的两个人,道:
“本王便拿你与张翠娥的脑袋祭鬼神。”
第25章
酒坊的门窗闭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儿风都没有。这个时候,一丝儿声音也没有。
李柔风冰凉的手心都渗出薄薄的一层汗。
他哪里懂得什么道法、又哪里懂得怎么救杨燈呢,他只是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希冀抱jī娘娘能快些醒来。
李柔风向吴王讨了碗醒酒汤给抱jī娘娘灌下,又说:“王上,我救杨将军的时候,房中不能有外道之人。”
这个要求可以理解,各门各派,谁没有点看家的本事,自然不希望被外人看了去。萧子安挥挥手,示意医官、范宝月、佛道之士等无gān人等尽数退下。
然而通明先生未走,他拱了拱手,道:“末学乃是相师,对小兄弟的道术十分好奇,希望能留下来,以观其详。”
李柔风让其他人离开,本意是不希望yīn间人的身份被其他人识破。那些佛道之士,多少都知道些yīn间人的底细。
然而小丁宝此前送了信,通明先生已经晓得他是yīn间人,他也没了掩饰的必要。通明先生是方外之人,从不入世。这次虽然出阳隐山为吴王之子相命,李柔风对他仍有几分尊重。闻他以“末学”自谦,便亦向他拱手还礼。
李柔风将满身酒气的抱jī娘娘抱上杨燈睡的矮榻,在她耳边低呼:“娘娘,娘娘,快些醒来!”他的气息chuī得抱jī娘娘耳畔细痒,她“嗯”了一声,扭头避开他。
却还是不醒。
李柔风无奈,只得自己想法子。
天边尚未发白,jī鸣之声尚未响起,他还看得见yīn间世。
这一次他看见了厉鬼,纠集成一团,盘踞于杨燈身体中的厉鬼。
水底yīn重。上一次从放生池底到秦淮河底,怨魂织就一片水糙,将杨燈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杨燈自以为在向上游动,其实是在向秦淮河的方向游。
他一个yīn间人,手伸进怨魂所裹成的蚕茧,都觉得彻心彻骨地凉,仿佛有千万尸山的怨魂在他耳畔呼啸而过,尖锐的啸声撕心裂肺。
今日所见之鬼更厉,所携带的怨气之重,竟活生生在杨燈的灵魂中撕开了一个口子,寻得那阳气稀薄之处钻了进去。
杨燈身上的厉鬼不止一个,它们如缠绕在一起的长蛇,纠结着、扭曲着,模糊成一团,分不清面容。它们旋转着、冲击着,尖叫着,声音比那晚上在秦淮河里还要吵闹。杨燈杀人如麻,手底尸山血海,眼下有千万条yīn魂聚集在这个酒坊,压得李柔风喘不过气来。
李柔风把阳魃的手按上杨燈的天灵时,厉鬼们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啸,刺得李柔风在那一瞬间捂住了双耳。
一股幽凉之意自每一个人足底而生,萧子安面前的薄纱帘忽然无风自卷,飞起的那一刹那,他看清了李柔风脸上骤然现出的痛苦神qíng,双手捂耳的诡异动作。萧子安悚然而惊,心道眼前此人,果真能够通灵。
然而李柔风心中此时比萧子安还要悚然。
他本以为依靠阳魃身上充沛的阳气,就足以驱散杨燈身上的厉鬼,孰料逃散出来一些,竟还有些厉鬼极为顽固,忍受着阳魃火焰的灼烧,凄号着在杨燈体内四下飞窜,不肯出离。
杨燈不再吐黑泥,却大叫着在榻上翻来滚去。萧子安慌忙命人过去按住他,只见他双目bào突鼓起,青绿脸上黑气浮动,汗湿衣衫。显然,他正在承受比方才更多百倍的痛苦。
李柔风看到那些厉鬼被阳魃的火焰bī得更加bào戾,开始撕咬杨燈的魂魄。也不知杨燈还能支撑多久,固然他希望杨燈受此恶报,然而又岂能任他在此时死去?李柔风心如火燎,抓着抱jī娘娘的手道:“张翠娥,你再不醒,我便当真只能化骨给你看了。”
厉鬼愈发肆nüè,万千怨魂团聚成泼天bào风,翻动得这酒坊的瓦片房梁簌簌颤动,尘土迭连而下。屋中人无不心悸魂栗,内侍俱劝吴王离开,萧子安到底有为王的胆色,道:“孤乃是天命之人,这些yīn鬼能奈孤何!”他厉声道:“你若救不活杨卿,本王这便取了了你首级,定此风波!”
十方鬼哭中,李柔风蓦然抬起头来,他看清了杨燈身上厉鬼狰狞的容貌,是萧焉之子,是萧焉昔日旧部,还有他的兄长。
那一瞬间,兄长的眼睛正对着他,仇恨,怨愤,不甘……他俱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兄长的眼睛里没有他。
那一瞬间,李柔风心中好似大锤抡过,将他胸腔中那颗死去的心脏击得粉碎。
他伸手上去触兄长的脸庞,摸到的却是杨燈的身体。
须知这天地万物,遵循的都是同样的“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yīn间人的身躯,就好似一个极大的坑洼,是极yīn之地。阳魃的阳气如泰山压顶,厉鬼极力支撑,忽然有了这样一片yīn泽,更是吸引着厉鬼们避入其中。
兄长最早感受到这一具yīn身熟悉的气泽。李柔风头颅骤然向后一扬,双目瞪圆,被那厉鬼侵身而入。一个厉鬼紧连一个厉鬼,很快这具yīn身便被厉鬼虬结。
厉鬼既去,风收尘歇。杨燈彻底地平静松弛下来,脸上的青绿和黑气消失殆尽,一切如常,只是昏迷不醒。萧子安唤来医官为杨燈医治,医官把完脉,称杨将军只不过身体虚弱,调养数日便能复元。所有人都大松一口气。
李柔风单手撑着地面,大汗淋漓而下,很快聚成一小滩水洼。
纷沓的脚步声自他身边而过,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什么都听不到,亦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厉鬼在争夺他这一具yīn身。
他掀起沉重眼皮,清透如泽的双目中映出阳魃的影子。他模糊地看到方才那团艳丽的火焰还在他对面,突然消失之后,这一瞬已经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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