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着阳光辨别方向,走回到来时的路,白马已经不见了,大黑马还忠实地等在那里。他抱着抱jī娘娘骑上马背,他看不见路,便让大黑马自己寻路去走。马背上摇摇晃晃,抱jī娘娘在他怀里摇摇晃晃,他想起和抱jī娘娘相遇的第一夜,她带着他去看杨燈的死期,那会儿也是这样坐在大黑马上。只是那时候她野蛮凶残,他双手成骨,又岂能想到如今是这样的际遇。
大黑马径直带他们回了建康城。城门的守卫加派了人手,出入仍是查看照身帖。抱jī娘娘瘦脱了相,李柔风浑身也没消肿,一群守卫盯着李柔风大声嘲笑,然后像赶猪一样嘘嘘着让他们进去。大黑马钉了马掌的铁蹄在青石板路上滴滴哒哒,一路往老宅而去。
李柔风摸着自己的指尖,一切依旧完好无损,抱jī娘娘依旧闭着眼安安静静地在他怀中摇摇晃晃,他心中忽然觉得很静谧。
老宅的大门敞开着,大黑马一下便闯了进去。
小丁宝大叫一声:“娘娘!三郎哥哥!”然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杨燈的刀锋稳稳地对准着他尚细嫩的喉咙。
“娘娘!三郎哥哥!他们要放火烧房子!我过来拦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
小小孩童,岂知拿刀对着他的是谁,拿刀对着他的人,又是为了什么。
“呵,够胆,你们竟然还敢回来。”
李柔风抱着抱jī娘娘下马,大黑马自己慢悠悠踏回院子的一角,去蹭了蹭毛驴的头。
李柔风抱紧抱jī娘娘,淡然道:“我们不回来,你也有办法bī着我们回来,不是么?”
杨燈咧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看起来很莽,其中却藏着无qíng的机心。“先烧这房子——”他翻过刀刃,用那后勾起来的尖锐刀尖轻轻划过小丁宝的脖子,在那将来会长出喉结的软骨处忽的用力一勾,小丁宝登时闷沉地嚎了一声,豆大的眼泪滚了出来。
“再杀这孩子——”
李柔风的心随着小丁宝的那一声嚎猛地一抽,向前一步,正要说话,忽听见“汪”的一声叫——那只小huáng狗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跳起来凶狠地在杨燈手上咬了一口。杨燈没料到竟会中了这只小畜生的招,目露凶光,飞起一脚踢在小huáng狗的肚子上。
小huáng狗惨叫一声,高高地飞了出去,撞到院中满排的栀子花树上,点点鲜血溅红了雪白的栀子花。
小丁宝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柔风静静地听着小huáng狗的惨叫,听着小丁宝的哭声,轻轻道:“放过这孩子,这孩子是娘娘收养的,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杨燈冷冷道:“凭什么?”
“我帮你去杀人,杀你想杀的人。”
“谁是我想杀的人?”
李柔风深吸了一口气。虽看不见,但他知道这院中还有其他的人,其他的士兵,杨燈身边的亲兵。
但杨燈这样问,显然已经肆无忌惮。
李柔风缓缓张口,清晰吐字,道:
“吴王,萧子安。”
第48章
吴王萧子安,此刻正在宫中,绕着一个青铜鼎踱步,身边坐着老太尉等几名朝中威望甚重的公卿,还站着好些个长袍黑髯的文士在jiāo头接耳地商议。
“你们都算孤朝中最有学识的人了,竟然连这青铜鼎上的甲骨卜辞都认不全?”
几名文士顿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面红耳赤。其中一名年长的分辩道:“殿下,从这青铜鼎上记载的时间看,当是‘盘庚迁殷’之后,卜官推算出来的两千年国运。但盘庚迁殷乃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事,那时候的甲骨卜辞流传下来的本就不多,我们哪能全部识得?”
吴王却丝毫不理睬他的辩解,道:“既是两千年国运,岂不是正好算到咱们现在?也不用你们全部都识得,最后几个字,难道也不识得?”
几名文士一时语塞。不识得,最后算到大魏国运的一段,他们确实不识得。
“没用的东西!”吴王怫然甩袖。
两汉以来,谶纬之学十分流行。尤其是大魏衰败、群雄并起之后,屡被大魏皇帝禁止的谶纬之书忽又死而复生。通明先生所得到的图谶,便预言了大魏的改朝换代,只是那图谶提到“亡魏必萧”之后便戛然而止。
萧子安心痒痒。他毫不怀疑这“亡魏必萧”的“萧”指的就是兰陵萧氏,然而究竟是哪个“萧”呢?是他萧子安,还是那个从小就和他作对的萧练儿?他迫切地想知道。
他留着萧焉不死。他就是要过足了这个让所恨之人成为他的阶下囚的瘾。
萧焉不是厉害吗?不是从小就被族中人认为是他萧子安所难以比肩的吗?明明他才是兄长,可那萧练儿眼中对他却从来没有半分尊重。还有杀子之仇——他的那个孩儿,好端端地怎么就在他与萧练儿争权间就死了?若非萧练儿下的毒手,又还能有谁?!
所以他要留着萧焉,让萧焉尝尝眼睁睁看着身边亲友爱人一个一个死去的滋味,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苦苦挣扎之后死在自己眼前的滋味,要让他尝一尝他这种地位的人难以尝到的绝望的滋味。他自认是个好兄长,他为族弟萧焉亲手献上丰盛的筵席,全天下的种种饕餮,人世间的样样滋味,他都慷慨大方地送给族弟亲口尝一尝。
数日之前,听闻有淘金者在江中挖到了一个青铜鼎,鼎上刻的不是金文(即钟鼎文),却是更早时期的甲骨卜辞。这青铜鼎很快流传到了建康城里的士族手中,几番鉴别,确认是殷商时期的古物不错。千年前的古物固然珍贵,其上的文字,看上去竟都是谶语,说的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预言。士族不敢怠慢,立即献入宫中。
这个青铜鼎大大地吊起了吴王的胃口。从方才那些文士细细辨别出的可读的部分来看,秦朝一统天下、短命而亡,楚汉相争、霸王绝路乌江,三国争霸、南北裂国等朝代更迭的大势,无一不已应谶。
可偏偏到了最后一段,里面有几个紧要之字,这几个文士都不识得。
他萧子安和萧焉,到底谁才是天命之人?倘若是他,他现下就去把萧焉给杀了。一个伪称天命之人,岂不是和蜉蝣一样不值一提?倘若是萧焉,那么他就要在萧焉的眼前登上帝位,他要逆天给萧焉看!
“殿下,老臣倒是识得一人,jīng通六书与甲骨文字,三代以降,古文字莫不能读。”
吴王扬眉,见是老太尉,问:“何人?”
老太尉道:“此人听说和殿下也有过一面之缘,便是抱jī娘娘在冯总管过世之后,新嫁的那位李三郎。”
李柔风得到传唤时,向马车中的阿chūn施了一礼,阿chūn忙站起来,笨拙地学着他的样子也向他施礼。他拜托阿chūn照顾抱jī娘娘和老宅中的小丁宝,而马车的不远处,便装紧盯着这辆马车的,是杨燈的亲兵。
李柔风知晓,虽然杨燈没有兵符,整座建康城中的军队,却都已经秣马厉兵,天戈直指吴王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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