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在云水沧海间的石头城上，他纵身一跃，长袍风展，乌发飘飞，他跳下了那一座高高的城池。
“柔风！——”
第59章
阳魃身上已经中了三箭，她半跪在不知是泥土还是尸块堆积的地面上，断掉的柴刀支撑着身躯，她顽qiáng地昂起头来。
身边的yīn间人还剩下七八个，依然凶残得惊人，没有士兵胆敢轻易近他们的身，十二chuángqiáng弩齐齐向他们发she，发狂的yīn间人将阳魃护卫在正中，不断地拔掉身上的箭又扔出去，只有在重装弩——箭时才有喘息之机。
狂风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尸腐味，冰冷刺骨，像利刃一样一遍遍划过她的脸庞。
这风大约是不会止歇下来了。
她喘着气，吃力地仰起头，人间不能看了，她看向天。
又是一个接近yīn阳相割的时间了，这一场恶战竟然已经持续了一整个夜晚，而且看起来还不会在曙光来临的时候终结。这一个黑夜为何这么漫长，天边浮起薄薄的一层白，飘渺的光，原本隐没在夜色中的黑云开始隐约能看见轮廓了，像是被撕碎的棉絮。
看见过这个时辰的天空吗？
自从她开始借用yīn间人的力量之后她便经常看见。被她借去的yīn间人的力量总会反噬给她，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所以她后来提一把柴刀，远离那些yīn间人。但曾经禁锢过她、毒哑过她的yīn间人仍是她的噩梦，她曾经无数次地仰望这时的天空，她抱一只大公jī在怀里，只要大公jī打鸣三声，她觉得她就得救了。她知道她这一生果然应了那一句签文。
风雨如晦，jī鸣不已。
但这一夜，她为何总听不到jī叫呢？也许是听不到了。
她听到身后又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这一次的战鼓声来得格外的浩大，从她左耳的极限一直到右耳的极限，仿佛战鼓从天际的掠起一线，两军拉开狭长的战线。
她知道萧焉等不及她回返了，要来救她了，澂王蓄势已久的大军开始出动，并与包抄到yīn间人军阵后的大魏军队短兵相接。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吧，没有yīn间人那么扭曲而惨烈的呼号，齐整、短促而浩dàng的喊杀声，却来得更加粗bào而残忍。“啊”地一声，人便死了，活人哪里像yīn间人？yīn间人死不了，长长的呻——吟和哭叫声在长夜里漫衍而至阑珊。
长矛扎进人的心包，仿佛有弹xing的鲜血在那一瞬间喷溅出来，声音沉闷而猛烈，而这样的声音没有尽头，已经生出庄稼的地面上再生出一层庄稼。
这一仗要打到何时去呢。张翠娥低着眉，笑了起来，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往下，黑色法衣上的金边，也已然被死血染得全黑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战场上的yīn气一层厚过一层，她感觉得到，又有无数新鲜的yīn间人出现了，像糙叶上忽然滚出来的无数露珠，在石头城的jī叫之前，他们还有短暂的生命。
什么时候才不会有yīn间人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阳魃不再有任何的作用？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她回答自己。
什么时候才不再会有她和李柔风这样的故事了？她问自己。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她回答自己。
她终于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声音大而嘈杂，像铁骑突破，像刀枪锐鸣。她要为自己活一次，这一次，她要为自己活一次，为自己挣一个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不是为李柔风，不是为萧焉，不是为天底下的任何人。
她用断刀在地上重重一拄，扯掉了腿上、肩膀上、腰上的箭矢，她瘦弱单薄的身躯站得笔直，天上还有一颗星，那一颗最亮的长庚，只要长庚还亮着，三十六天罡星就还没有彻底淡去。
她放开了收束的袖口，血雨和腥风咆哮着灌进她的身体，日月与乾坤与她同在，风雷与雨电与她同在，她的身体化进这天地自然，化进宇宙大道。她手中燃起熊熊的符火，罡风将暗红未灭的火烬铺天盖地地chuī开。
“天地造化，齐聚我身！我生杀机，众恶奉行！”
她的破碎的嗓子在这一刻彻底喊开，咆哮的声音刺破沙场上每一个新生yīn间人的耳膜，她口中咳出血来，却第三次唤醒了地狱中如麻新生的yīn间人，阳魃的火焰已经燃到末路，但便是这末路，她也要让那千千万万的尸变的yīn间人在她最后这一亮间扑向大魏的士兵！
战吧！都去战吧！既然都已经战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便彻底战出一个天下太平来！她要让这世间，再也没有了yīn间人，她要让这世间，每一个阳魃都如凡人，她要让这世间，再不会有这样踩在荆棘上的歌舞，流沙上的鲜血。
她要让自己的阳魃之身，不再被妄称为爱利用，她要让自己生而为人，不再为与yīn间人淬炼在一起的人间凶器。
她要让自己对李柔风的爱，gāngān净净，清清白白，不再染上任何的阳诡yīn谋。
如雨的箭矢仍向她袭来，这一次是二十四chuáng的qiáng弩，身边yīn间人无限生长的ròu身也不过不堪一击的盾牌。
她努力睁开已经变得模糊的眼睛，仿佛看到那个兰溪边的白色身影向她走来。她在血与火中笑——
风雨如晦，jī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千万双脚在她眼前经过，踢踏有声，那是她一生中所遇见的所有人。只是她尽力去看，所有人都似匆匆过客，模糊不堪，唯独李柔风，唯独李柔风在她眼中清晰好似天上的日月。天上的日月只有一个，人间的日月又能有几多？
她想，这世间原本就是没有恨的。
那一团金焰快要灭了。李柔风从护城河腥臭的水中爬起来，浑身黏连的尽是令人作呕的尸油和灰渣。迎面是汹涌而来的厉鬼，yīn间世天地倒悬，业火红莲以势必焚尽一切之势向这边席卷，那些跑得慢的厉鬼瞬间便被业火吞噬，皮ròu焦黑，肌肤拆裂，随后灰飞烟灭。厉鬼们嘶鸣着四下飞窜，却怎么逃得过红莲落地滚生的速度。
这样的景象，令人心胆俱裂，令人心生极大怖畏。荒野上卷满人间灰烬的狂风的漩涡，又岂能及得这般万一！但李柔风知道他必须于万鬼中逆行，他必须奔向那业火的焰心，因为那焰心，便是那一掌金莲花。红莲的火突然这般炽盛，也只不过因为那一掌金莲花，快要灭了。
千千万万中了醒尸咒的yīn间人又扭动着血ròu模糊的头颅从地上爬起来了，肢体断折，却牙尖甲利，再一次撕碎距离他们最近的大魏士兵，澂王的军队亦不敢近前，近前，他们亦被撕裂。
但李柔风看不见那些yīn间人，他自己是yīn间人，那些yīn间人也仿佛看不见他，他在灼热的业火中狂奔，他看得到尸骨堆砌的地面，那地面是软的，踩上去如波làng一般起伏，如摇篮一般晃dàng，这是何其诡谲的世界，但他都不管了，他在这个诡谲的、人间世与yīn间世彻底重叠在一起了的世界中狂奔，他如入无人之境。
澂王萧焉奔下了城墙，全然不顾身边亲兵和文臣的阻拦，飞身上了他的战马，掠起他的长戟。他要出战，他必须得出战，他的柔风跳下了他王城的城墙，他的柔风冲进了yīn间人的阵心，而那阵心距离大魏大将军的军帐只有百步之遥，二十四chuáng劲弩等候着李柔风，大魏将军的嗜血的长矛等候着李柔风，他的柔风是清光朗月，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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