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好喝好晒好太阳并非生活全部,钱进来总算明白,当初自己那样自在不经意洒脱,不过是因为有所向往有所恃,自由在手,来去不过一念之间。
但如今腿上像是被拴上铁链子,余生再挣脱离不开顾府了吗?
那么与浑浑噩噩不见天日的地牢又有何不同?
他不会过这样的生活。
钱进来暗自含恨道。
机会到来得及时。
傍晚时候,刚睡饱了午觉美美的在chuáng上回味白日梦,门扉上倒影一只矮矮黑影晃来晃去。屋里有两张chuáng,他一张,还空了一张,应是两人同住。本以为是室友,不料那人左右就是不进来。钱进来心底涌起异样感觉,沉声喝道:“谁?”
“请问是钱进来吗?”是个女孩声音,娇娇怯怯,重点回应都能被吓哭似的。隐约还有几分熟悉。记忆里,钱进来一回恭王府就被打发来当弼马温,可未曾多接触外人啊。就连吃饭时候,也没人互相介绍咨询感兴趣,为何她会知道自己名字?
不太对——
“我是的。有什么事?”尽管女孩礼貌甚微,颇得钱进来好感,然而他还是谨慎的抓过了桌上茶壶,凭借如今敏锐度、力道,他有信心自卫。
“吱呀——”一声,门牙酸的打开来,有风,带着郁沉沉的湿意涌了一屋,走廊上黑dòngdòng的,没有月色,凭借摇摆不停的灯笼,钱进来勉qiáng看出是一身纤细轮廓,着了白日里小马夫的衣裳。来人抬起头,五官就像镜光一样延伸亮起,楚楚可怜的眉眼,氲了泪水,像沾了夜雨的恹恹丁香。瞬间就融了钱进来的心坎。见她踉跄跄的扑进屋,钱进来连鞋都穿反了迎上去,任由被扯袖子,涣然yù泣的柔音响在耳边:“你明明答应了主子,要照顾好郡主,可你为何这么不敬忠职守,我一个女孩子在偌大府中什么都办不到,你让我怎么救郡主啊办啊……呜呜。”
“怎么了?”他一问,鼻尖嗅到妙仙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湿风搅动,有些窘迫的抓住了被角。
妙仙对钱进来的心慌意乱无知无觉,她自己都哭得一颤一颤的:“郡主她,刚才喝多了酒掉进河里去了……到现在都还没醒……嘴里一直在骂王爷,昏昏迷迷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给她喂过药,她不醒,我实在没办法了啊。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我知道王爷是断然不会再理郡主的了。你陪郡主回去过,我便想,你能不能帮到什么。”
如遭雷亟,钱进来重复一句:“掉水里了?!”
那个迷失在深山,跌落山崖险些被雪活埋的少女,被带到寺庙客房沉睡时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河水初chūn乍暖时最冻人,冰雪消融,触手浸骨,心里得承受多深的怨,才有勇气浸泡在冰水中麻木神经?
她本是多么畏寒的一个人,但凡在哪儿,室内暖炉脚底软炕手中水婆子都片刻不理,若出门臃臃肿肿裹的比同龄人多,丝毫不介意外表窈窕。若非一切的起因,是因为她偶尔话不择言时喊出的孩子?
她永远觉得自己双手沾满肮脏污秽……
与辛夷在一起总是压抑的,纵然她经历不最悲惨,甚至比不上梨溶,梨溶生xing纯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因为自恃天赋。而辛夷呢,她什么都没有,自身难保,却总妄图守护些什么。为了生存,只能露出獠牙,刺伤每一个可能接近她的人,无论是好是坏,一概拒绝。沉浸在yīn暗寒冷里不能自拔,积极向上的太阳早离她很远很远。
孩子没了,似乎她的太阳也没了。
纵然,她是那样想好好活。于是只能更孤独,更畏世,更自怨,恶xing循环。每一个靠近她的人,感到更压抑。
她的内心是那样薄弱,区区故人归来的消息都能激到喝醉。
但也没人愿意去看望她了。
妙仙哽咽道:“刚刚有宫里的人来禀告,说是皇上会来看望初出回京的王爷,让郡主共同迎接。郡主问说之后,连大夫也不准我们请。说要是我们不听话,就杀了大夫,再杀我们,再自杀!她不愿康复,等会儿也不可能爬起来,要主子怪罪我怎么办。”
说着说着,妙仙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泪水溅到手背上,温热稍纵即逝,很快便被风chuī凉了、
“你别乱想了,阿燃了解辛夷xing子,不会怪罪你的。”钱进来叹道,他明白妙仙是为阿燃的责怪而感伤害怕的。
“主子……”妙仙曳出声叹息,便再无话,两瓣嘴唇微微颤抖,如chūn天开得最娇艳的樱花。
钱进来抓着妙仙手腕走出门去。妙仙耳朵微微一红,抽出手,不动声色,自然而然的往墙那边一指,“走那边。”
下游廊时,妙仙“诶”的提醒他注意脚下,钱进来低头一看,发现小马夫只着了件亵衣,靠在木桩上睡着了,砸吧砸吧嘴。
这一茬路皆是妙仙杰作,钱进来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妙仙低着头,不好意思的红了耳根:“平日里是邻居,我与这几个后院的人本就抬头不见低头见,稍有些事,只要不触及根本,多给些银子,他们都不会拒绝的。”
……这个丫头。比她漂亮比她聪明的女孩多的是,她偏能圆润周全。
钱进来不再敢吃她豆腐,见她与别的把风的同府少年打着暗号说着谢谢,他都远远避离在后。
可不想以后时间被人追杀……
现在的钱进来不是初入贵地的路痴,以记忆里风流府最高的大堂为路标,左旋右转,没多久就见到了一间幽深房间。落日熔金,天边苍白的挂起半弯冰刀。
直至钱进来踏上门口,尚且能听见隔壁顾府咿咿呀呀的调子,穿过游廊卷帘,丝丝蔓蔓的缠绕灰扑扑的房梁上。
顾府华灯初上。荣华滔天,这边凄冷孤独,连个生了病,都没人知道。
细细碎碎的寒意扎在心上,他忽然想起,当初辛夷所说的:好歹是个郡主——她自己,好歹是个郡主,怎么还不如街巷上做些平常活儿的姑娘来得欢乐。贵族身份,食之无味,去之可惜。人缺的,她都有,人有的,她都没!家庭、父母、甚至贴心贴肺的朋友,没有,统统没有。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鲜艳的嘴唇,新的曲意奉承,一年一年的绣了,钝了,深墙高院里又长成新的生命,chūn去chūn又来,而她则被撒入暗纹繁复的垂帘背景深处去,一点点淡金般消失不见了。
十九载时光,倏忽即逝,她的整个生命都jiāo集在阿燃与顾之期的生命里,盘根错节,一望无涯。无怪乎她眷恋他们,其实她过的只是普通的生活而已。
钱进来忽然有点鼻酸,难过没有泅潜到她的过往,陪她一步步成长,若是这样的话,她会不会就会少受一点委屈,少一点难过,少一些颠簸?
水积chūn塘晚,yīnjiāo夏木繁。
推开门,炉烟暖销,安息香片儿将尽未尽,郁郁的降在烟青色纱罩上,棉絮堆得绵厚,垂下灰白卷曲的影子。初初进屋的钱进来不觉窒了窒气,合上门,支开窗,问妙仙:“她是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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