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甘肃总督上本:上一年,甘肃皋兰等二十厅州县受了霜雹灾,臣斗胆恳请皇上免除赋税。乾隆御笔一挥:知道了,赈灾!此外,免去甘肃甘州等三府本年民屯额赋。
chūn喜本在一旁磨墨,偷眼瞧了一下,笑道:“皇上节用裕民,堪称万世表率!”
乾隆冷哼一声,抬起头来,看着chūn喜:“你这小脑袋瓜儿里想些什么,当朕不知道么?”
chūn喜俏脸一扬,很是不服气:“奴才夸奖皇上也有错?”
乾隆将御笔搭在笔架上,端起手畔的茶杯,呷了口茶,随后道:“朕知道,你入宫后便跟在皇后身边儿,是她的心腹。可现而今,你在朕身前儿侍候,朕绝不允许身边儿的奴才怀着另一份心思。”
chūn喜福了福身道:“奴才尽心尽力侍候皇上,从未存过别的心思。皇上若是疑心奴才,大可以再将奴才送回到娘娘身边儿去。”
乾隆却道:“朕既要了你,自然不会再送你回去。朕也并非不清楚皇后的心思,可她千不该万不该说朕‘挥霍无度,终酿大祸’!朕的天下,容不得他人置喙。”
chūn喜轻声叹息,也许不自负的君王,自古没有。盛世之君,如何能允准他人说半个‘不’字……即便这繁华皆是假象,恐怕身为君王,也愿在这假象中沉醉不醒。
七月,喀尔喀蒙古郡王青衮杂卜叛乱,乾隆忙的焦头烂额,一点闲暇时间也无。夜半,他独自躺在乾清宫的大chuáng上,辗转反侧。再没有一个知心人能够陪在他身边,任他倾倒肚子里的苦水……他突然想,良药毕竟苦口,有一个时刻提点自己的皇后,是大清之福绝非大清之祸。吃苦药治病,总好过吃糖,终究有一日会坏了口中牙齿。想到这儿,他翻身而起,朗声唤道:“chūn喜!贾六!给朕更衣!”
又是子时,乾隆踏着月光走进景仁门。彼时,景娴已入了梦乡……他并未叫人通传,轻手轻脚走进寝殿,轻手轻脚脱衣上chuáng。一颗空着的心顿时踏实下来,他侧过头瞧了景娴半晌,终于合上双眼,困意袭来……
寅时二刻,景娴早早醒来,想着永璟会饿,该唤嬷嬷前来喂奶,却冷不防看到了躺在她身畔的乾隆。想是他几夜未合过眼了,眼圈儿都是黑的,三个月未见,她心里却没有恨意,更多的还是心疼……她叹了口气,轻声下chuáng,抱起摇篮里睡醒了的永璟,低声吩咐道:“小阿哥饿了,送到嬷嬷那里去。”
小宫女福身称是,小心翼翼抱起永璟走出门去。
景娴以手掩嘴,又打了个呵欠,却知再难睡着,于是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去,拿起篦子轻轻梳着头发。
乾隆也醒了过来,走到她身后,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双肩。
景娴含笑问道:“几个月未见,皇上在臣妾宫里睡不踏实?”
乾隆笑道:“好些日子没睡得这样沉了。你身上的香气定是有催眠之功效。”
景娴轻哼一声,并不接话。
只听乾隆又道:“不生气了?”
景娴奇道:“生皇上的气?臣妾不敢。”
乾隆轻轻颔首:“既是如此,下个月随朕到围场狩猎去。”
☆、狩猎
八月初,神武门外,将士们骑着高头大马列队待行。乾隆大踏步走到那匹棕色的骏马右侧,抬起左手轻抚它鬃毛,侧过头望着景娴,笑问:“你可还敢随朕骑着马去木兰围场?”
景娴瞪了他一眼,叹道:“臣妾今年三十八岁了……放着龙辇不坐,骑马?这身骨头不怕被颠散了么?”
乾隆笑道:“你是嫌自个儿老了?朕却不曾这样想过。”他右足微顿,飞身上马。
景娴不禁赞道:“好俊的身法!”
乾隆轻轻颔首,也觉着自个儿的身法说不出的潇洒。随即俯下身子,伸出右手,脸上挂着一抹笑,极尽温柔。
景娴眼睑微垂,众人面前,总不好驳了他面子,只好伸出左手与他右手相握,也上了马。上一次两人同乘一骑仿佛是……多少年前的事?一时竟想不起了。
乾隆拽了拽缰绳,那匹马‘哒哒哒哒’向前走着。景娴的后背贴紧了他的胸膛,耳畔不时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只听乾隆附在她耳畔说道:“第一次带着你这样骑马,还是你刚刚嫁进府里那一年。大约是年底,本王推掉了一切琐事,不顾皇阿玛的‘雷霆之怒’,只为你说‘我想和四哥在郊外策马驰骋’。”
景娴笑了,将头微侧:“是十二月初七。臣妾若是记得不错,四哥当时说的是‘一切事务本王皆已处理停当,皇阿玛那里绝不会出任何纰漏。’”
乾隆朗声大笑,夹紧了双臂,说道:“你莫非有‘过耳不忘’之能?”
景娴温柔浅笑:“四哥说过的话,景娴不敢或忘。”
乾隆轻声叹息,双腿紧紧夹了夹马腹,那匹骏马载着两人飞驰而去。
夜里,乾隆与景娴二人同乘龙辇,景娴拨了拨桌子上的油灯灯芯,将灯调亮一些。乾隆手里握了本书,靠在椅背上,含笑说道:“夜深了,该熄灯了。”
景娴将披在身上的斗篷又向上拽了一些,说道:“你手里的书还差一些,不读完会睡么?”
乾隆双眉一轩,索xing拿起一只翠玉书签夹在书里,说道:“朕也不年轻了,这剩下的一些,明儿个再看吧。”
景娴眼睑微垂,探起身子chuī熄了油灯。
暗夜里,乾隆将双手枕在脑后,车辙声、马蹄声不住传进耳朵,一时间难以入睡。思来想去,他开口轻声说道:“对不住……”
景娴本合着双眼听着车外的声音,耳畔突然响起乾隆的声音,太小了听不真切,她不禁问道:“皇上说什么?”
乾隆凝眉道:“朕欠你一句道歉。”
谁知景娴竟笑出声儿来,过了许久,她方说道:“臣妾是大清的皇后,皇上给了臣妾三个孩子,皇上并不欠臣妾什么。”
乾隆却叫起真儿来:“朕说的,是你劝朕不要南下那件事。”
“臣妾知道啊!”景娴全然不介意,她侧过身来,双眼渐渐适应了车中的黑暗,语调中甚是坦然:“臣妾自接掌凤印那天起,就预料到迟早会与皇上针锋相对,甚至预料到以后……”
乾隆戏谑道:“先知?”
景娴不理乾隆,继续说道:“皇上不可谓不勤政,可这盛世并非全赖皇上,圣祖、世宗打好了根基……”
“够了!”乾隆的心里莫名有些烦躁,这‘忠言’终究是‘逆耳’了些。这些年来,他再勤政、再努力,终究会有人在背后说什么‘坐享其成’,旁人说说也便罢了,他不希望这话有一日会从自个儿皇后口中说出来。良久良久,他淡淡说道:“今儿个白天骑了一整日的马,累了,早点儿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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