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礼不甚在意。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闲言碎语, 白的说成黑的, 黑的搅成泥混的, 他早就看惯了的。若不是为了让皇帝安心,他才不会留在宫中形同质子, 忍这宫里头的腌臜事。
为了王朝, 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罢。
只是他对皇帝修缮地宫的事qíng暗暗留了心。
皇帝一向自视甚高, 以往每次朝臣提议提前修筑皇陵,皇帝都要发怒,大有本皇正当壮年,谁提老子的墓谁死的架势。
怎么忽然就开始大规模地征集匠人和机巧之师建造地底皇城呢?
还未想明白,皇帝一纸召令又将他叫了过去。
感qíng他的休沐是假的。
允礼踏入正殿,难得见皇帝一脸肃容地看着他。
“陛下?”他忽而觉得心里毛毛的。
皇帝看了他半晌,开口道:“你管辖的那八十一部铁骑如今可安好?”
允礼只觉莫名:“老样子。前些日子招了些新兵,正在cao练当中。”
“我昨日收到折子,七霜河附近出了流寇,你带领八十一部铁骑去一趟吧。”皇帝淡道。
允礼心内一顿。脑中迅速回忆出七霜河并太阿山的地势并风土人qíng。那处山间河地是个蛮荒之地,少有人烟,不像是流寇积聚之地。
纵然真有流寇,哪里用得着八十一部铁骑前去平乱?
他正要开口询问,又听皇帝道:“那伙流寇,据说是平王当年留下的暗党。只你去,我才放心。”
允礼将嗓子里即将滚出的话咽了下去。
平王何人?早八百年被铁骑一锅端的人,只因未寻得尸骨而被朝中几个老头子记挂了大半辈子。
皇帝让他去平一个早已死了的人的乱?
允礼心里如明镜。山间河地应是没有乱子需要平定的,只是皇帝需要他领着八十一部铁骑去到山间河地。
这又是为什么呢?
若是忌惮他手握重兵,大可将他一人秘密处死,何必搭上八旗内最jīng锐的铁骑?
既然皇帝让他带上八十一部铁骑,应该不曾想要他的命吧——毕竟死他允礼一人不足惜,大清jīng锐铁骑可是皇帝的心头好。
这样想着,允礼的心稍稍安了下来。帝皇心思想来难猜,只要他本本分分,应该不至于触了逆鳞。
“臣允礼,领旨。”他跪伏下来,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大礼。
***
皇帝的旨令下得突然,允礼启程得也匆忙。他本yù和梅道一声行程,奈何寻不着她的踪迹。
罢了,他速速处理完事qíng,回来再找她吧。
“王爷,阿穆鲁将军回营了!”
允礼调转马头,便见个手握双戟的大汉策马往这里行来。
“你来gān什么?老婆都要生了,快回去。”允礼挥了挥手,“把我给你的假休完了再来见我。”
阿穆鲁特尔朗声笑道:“王爷哪次出征少得了我?婆娘要生崽子,又不是我要生崽子,我还等王爷给我儿赐名呢!”
允礼摇头失笑:“行吧,只要你不嫌弃我胸无点墨。”
阿穆鲁特尔大笑:“若王爷肚里没墨水,那普天之下的墨水该往哪里去?王爷,给个名吧,来个文雅的,希望我儿莫要同我一般粗人一个。”
允礼略一沉吟,道:“叫雅博如何?”
阿穆鲁特尔大喜:“就这个名字了!一听就是个有墨水的,等平了寇匪回朝,我要告诉我家阿音,孩儿的名字是王爷给取的!”
允礼忍不住也笑了。
彼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七霜河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在地底无望挣扎的数百年间,他曾无数次回忆起那一日的qíng状。
如果他没有大意,如果他再谨慎一些,也许他麾下的数千位将士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但世间没有如果。
清帝定下的平匪之日正巧赶上了罕见的霜雪大作之灾。八十一部铁骑被蓄意困在了山间河地早已布置好的陷阱中,四面八方的通路皆已被堵死,粮糙迟迟不来,随军的物资亦被动了手脚,皆是不得取暖的残次品。
他的铁骑,他亲自训练出来的、与他并肩驰骋沙场数年的铁骑,就这么被困死在了山间河地。
那里半点土匪的影子也未见,荒凉之地一毛不拔,连野shòu也不愿驻足。
他的兄弟们,没能上阵杀敌马革裹尸,却是在这个冰天雪地里活活饿死、冻死的。
对于行伍打仗之人而言,这无疑是奇耻大rǔ。
他不愿去回想那漫天大雪下,同袍们红了眼眶杀马而食的qíng形。那些骁勇的战马,陪同他们上阵杀敌数年,与他们的骨ròu至亲已无甚区别。
杀马,无异于剜他们的心头ròu。
最后死的一匹马是他的擎风。
马亦通人xing,温和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末了,它低头蹭了蹭他的鬓角。
仿佛在说,来吧。
他到底没能亲自下手。
阿穆鲁特尔拍了拍他的肩:“我来吧。”
刀起刀落,擎风一声也不吭。
允礼心脏狠狠一抽,以手覆眼,掌心濡湿。
***
数不清他们被困了多少时日。
允礼已陷入了半昏迷。神志朦胧间,他竟仿佛看到了梅。
红衣美人踏雪而来,海藻般的长发在她身后飘舞,恍若一只海妖。
她来到他身前,蹲下身,伸手抚了抚他冰凉的脸。
“梅……”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下一瞬,他感到有人将他抬了起来。
他听到梅冷冷的声音:“把他抬进地宫,放在地宫祭台上。”
颠簸间,他不知自己被抬去了哪里,仿佛走过了漫长的地底甬道,来到了一方冰凉的白玉石台上。
突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看到了清帝。
一身明huáng龙袍的皇帝正对着他站立,微笑地看他手无缚jī之力地躺倒在祭台上。
梅正对着皇帝说话:“按陛下的吩咐,我已让人把将死未死的八十一部铁骑统统运入了地宫。待我为他们种上长生蛊的子蛊,便可以封棺了。”
“至于颐顺王爷,如您所愿,他会作这八十一部铁骑活尸的统帅。百年后,他依然是您手下最骁勇的将军。”梅的目光往祭台淡淡一瞥,很快又收了回去,“那个时候,他身体里的子蛊会驱使他对您言听计从,您再也不用担心大权旁落,也不必日日费心如何兵不血刃解决掉这个民间战神……”
梅的话如最尖利的钉子,狠狠钉入了允礼的心脏。
清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龙脉得以延续,我亦能得永生。百年后,天下自然又会是我的囊中物。”
清帝走到了祭台边,俯下身子对允礼耳语:“你自小比我出众,如今却是再也不如我了。你大可放心,我会好好宠爱你的女人,不会叫你在这地底下为她cao心。”
允礼浑身颤抖,目眦yù裂。
“开始吧。”清帝直起身子,对梅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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