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退。
“就算他不迁怒于你,你以为此刻的他,还有心思还有胆量和你这个麻烦祸害在一起,为前路增添阻碍?”
再退。
“看到你,就像看见了他的错误,你的存在,就是在生生提醒他那些永不可挽回的悔恨,怎么也避不开逃不了转不过去,一次次戕心的残忍。”
再退。
“到时候,你让他qíng何以堪?而你,付出一切不顾生死的追随,面对的却是日渐冷淡和隔膜排斥,你的心,又要如何被伤成千疮百孔?”
再退。
午夜冷风,地面积雪,沈梦沉黑发飘舞,声音幽沉,字字如巫。
他步步紧bī,她步步后退。
“砰。”身后突然一凉,触及墙壁,退无可退,她才瞿然一醒,一抬头,脸色惨白。
从冀北到燕京,她一路挣扎,步步向上,获人心名誉,得赞赏爱戴,鲜花着锦,声名喧腾。
她以为她该是别人的骄傲,不再依赖他人,足可有自己的光芒供人分享,然而到今日才明白,原来她从来都是棋子,执在这个男人手中,身后牵着线,控制了爱她的男人。
原来她从未真正崛起。
原来她从来都是拖累和绊脚石。
原来她此刻,站在这里,自以为满怀义气,为我所应为,自以为可以和人同生共死,不屑这人间富贵如纸,不曾想她才是那致人惨败的罪,没有救赎的余地。
君珂闭上眼。
半晌,一滴眼泪,颤颤落下来。
却又最终没有落下,在眼角悠悠垂住,被冷风一chuī,凝成一颗细细的冰珠。
一直微笑从容的沈梦沉,眼神突然颤了颤。
眼前的少女,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折不让,沉稳而勇毅,她遇qiáng愈qiáng,输人不输阵,以至于他从未见过她任何示弱的神qíng。
然而此刻这滴眼泪,才让他恍然惊觉,原来她亦脆弱,如这世间普通少女。
仿佛也似有一颗冰冷的眼泪,滴溜溜滑过心的门扉,其声琳琅,久久回dàng。
“啪。”君珂手中的剑,突然落到地上。
那滴眼泪也因为震动,从长长的睫毛上滚落。
晶光一闪,沈梦沉的心忽然之间也似一颤,一生里首次有这般感受,他自己都怔了怔,然而随即便冷下心来——不下猛药令她灰心,如何能让这坚执的女子放弃?
而不放弃,便是死。
对面的君珂,似乎突然万分疲惫,后背重重往墙上一靠,后脑碰在墙上,束发的金环掉落,啪地一声。
她呆了呆,反应迟钝地伸手去捡,手指僵硬颤抖,金环入手,当地一声再次掉落。
她霍然放手,就着蹲下的姿势跪坐在地,跪在冰冷泥地上,脸贴着地,失去束发金环的满头长发,流水般泻下来。
她也不起身,身躯微微颤抖,从沈梦沉的角度,只看见她微颤的肩,似单薄的鹤,在冷风中不胜瑟瑟。
泻了满地的长发,幽幽散着流水般的光泽,让人觉得脆弱而哀怜。
她似乎在哭。
却仍执拗地不肯发出声音,只有偶尔半声呜咽,在风中隐约飘散。
沈梦沉挪了挪脚步,又停住。
君珂始终没有起身,她的剑远远地抛在一边,她似突然心灰意冷,只想在这冰冷的大地之chuáng上,暂时蜷缩,不受风雨击打。
沈梦沉终于慢慢走过去。
他在君珂面前蹲下身,试探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君珂没有动。
沈梦沉抱着她的肩,将她揽起,君珂没有反抗,低垂的脸颊上泪痕殷然。
“小珂儿……”沈梦沉把住她的肩膀,第一次没有在接触她的时候按住她的xué道,却也压住了她的肩,“没事……”
君珂突然向后一仰!
闪电抬膝!
“铮!”
膝下靴端,突然飞出一柄黑色短刀,被君珂那猛然一抬牵动之力带动,极短距离里风声凶猛,上飞直奔沈梦沉心口!
“yīn毒无耻者,诛!”
一声厉喝,君珂霍然反身,不顾自己肩膀还在沈梦沉手下,长发霍然甩出凌厉的弧度,一个肘拳已经狠辣无伦地撞了出去!
也向着沈梦沉心口!
她此刻心中恨毒沈梦沉,下手再不容qíng,不指望一招毙敌,也要打得他重伤失去行动能力,无法再对纳兰述和尧羽卫使坏。
极近距离内骤然发难,沈梦沉都似措手不及,百忙中只来得及退后一步。
“砰。”
“啪。”
两声攻击都击在实处,君珂心中一喜,一喜之后心中突然一痛,稳定的内息刹那间疯狂窜动,上涌反激,她“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雪地上绽开艳色如新梅。
君珂大惊,飞速后退,一眼看见沈梦沉衣衫破裂,胸口一线晶红诡异流动,而那本应给要害造成巨大伤害的黑色短刀,无声无息落在一边地上。
而沈梦沉站在原地,盯着她,脸上神色似笑非笑,十分古怪。
君珂二话不说,一个倒仰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她反应快捷,沈梦沉却也没追,他今日摒弃一切随从,原就是想给她,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然而……
沈梦沉慢慢地,俯下腰来,宽大的衣袖,悠悠地垂在落血的地上。
那是她的血。她伪装、欺诈、暗杀、逃脱,一切如他所料,却又令他微微疲倦而失望。
“傻姑娘……”他轻轻笑了笑,“对我出手……你要真能对我出手,我会走近你?”
“不过……”他直起腰,眼神里泛起淡淡萧索,“你果然从不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赌赢一次……”
直起腰的那刻,他颤了颤,脸色一红,嘴一张。
一口血,鲜艳地喷在地上,正覆盖了刚才君珂,喷落的那一层红。
※※※
君珂迎着初雪之夜冰冷的风,奔驰在黑夜里。
心口仍旧着火般的烫痛,有伤的痛,也有心的痛,沈梦沉的那番话,终究对她有了影响。
然而她却不信他关于尧羽卫被困死地下的说法。
尧羽卫没那么容易被困,戚真思和她说过,狡兔三窟,他们尧羽,怎么会连只兔子都不如?
尧羽有自己暗道通信的办法,在不能确定一个暗道是否适合进入时,外头的人以锐器敲击青砖地面三次,下头的人听见,自会给予回音。
她刚才伪装受刺激过度,发出了三声敲击声,底下毫无动静,这给了她信心——尧羽不在这里。
所以她悍然出手,不顾一切逃离。
但出手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后果,她自己也不清楚,估计还是和那次倒霉的轿子奇遇有关。
遇上沈梦沉和他的轿子,从来就没好事,君珂发誓,这辈子看见沈梦沉的轿子,绝对远远避开。
有些错,发生了,哭过了,悔恨了,下面要做的,不过补救而已。
她狠狠地咬紧了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内心灼心苦痛压下。
四面的风更凛冽,燕京现在外松内紧,像一个束住口子的血滴子,不允许他们逃出去,也不允许他们自如在利刃间穿行。
君珂隐在黑暗里,思考着纳兰述和尧羽卫可能做的事,可能去的地方。
还没理出个头绪,突然听见远远有叱喝打斗之声传来。
君珂心中一喜,立即奔了过去。
转过一条巷子,是一家堂皇府邸,四面却围了许多士兵,像是九城兵马司的兵丁。
这些人包围了这座府邸,却并没有如临大敌的表qíng,只是沉默死守,府邸里隐隐有叫骂传来,这些人好像没听见。
君珂一抬头,看见门楣匾额“公主府”。
公主府?哪个公主府?
顺风飘来的声音有点熟悉,君珂这才恍然大悟,敢qíng是向正仪的公主府。
姜云泽被bī离京后,向正仪便搬离那座用来监视的宅子,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君珂却没来过她这里,此刻听声音才知道。
一听是她的声音,君珂立即摇摇头准备走——向正仪对纳兰述的痴恋,全燕京皆知,她这种身份,皇帝必然要命人看住她,但也正是因为她的身份,所以谁也不会在这要命时候为难她,她不用管向正仪,她好得很,顶多发几场怒罢了。
她转身便走。
“让我出去!”
“公主稍安勿躁,陛下有令……”
“我要见陛下,我要问他为什么!”
“公主!不要为难末将!末将领了死命令,今日就是死我九城兵马司全部兵马,也得请您留在府里!”
“那你就死吧!”
一声大喝震人心魄,君珂骇然转身,随即听见正门内一阵纷乱喧嚷,有人大叫:“哎哟妈呀!”有人大喊“拦住她拦住她!”有人惨呼有人狂奔,脚步声争执声纷乱声里,隐约还有沉重的脚步摩擦地面的嚓嚓声,那步声十分响亮整齐,不像一个人能发出的脚步,倒像巨人轰然而来踩响大地,眼看着迅速bī近正门,随即一阵耳力可闻的巨大风声里,“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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