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尚书卒吏几十人,几乎日日在赵政近前,理应都是面熟之人,为何此人她却从未见过?
这人罔顾赵政的禁令跑到凤凰池来,又是想要做什么?
梁儿心下好奇,便对那人多看了几眼。
见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却面如死灰,缓步走向凤凰池中。
梁儿一凛。
这人是要投湖?
她曾听闻许多为官者将这凤凰池视作大秦王权。
能近凤凰池者,便就等于能登上最高的官位,得到秦王重用。
此人选择在凤凰池结束一生,难道是仕途受挫?
但见他投湖投得那般不痛快,每一步都迈得那么慢,想来他内心也是诸多留恋、挣扎不已的。
梁儿猜了个大概,便面色如水,缓身端坐于梧木亭中。
男子刚要再向前迈上一步,忽听不远处有清丽的琴音响起。
他循声望去,竟见那梧木亭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白衣女子。
女子的这首曲并非寻常,他闻所未闻,以至于令他不自觉停了脚步。
曲的前半段几乎全由空弦而成。
一声紧连着一声,声声都是余音缭绕,绵长不绝。
每个音似乎都相差无几,却又在不知不觉间步步高升。
这就好似人生,看似平平,却总在不经意时走上了另一个高度。
他的心弦被女子的曲意深深拨动。
女子弦音愈发紧凑,他一个晃神,那音竟已连成了一片。
此时,女子指下力道剧增。
琴声铿锵,绵长轩昂,霎时有如圣光四she,激dàng人心。
随着女子抚琴的指法越发复杂,琴音也随之变化,越发高亢嘹亮,气势磅礴,辉宏可吞山河,更是引得远处林间百鸟齐飞,划破天际。
壮观之象,竟惊得他恍然失神,不知自己是身在现实,还是置身梦境。
正如鸟有凤而鱼有鲲,仕亦有之。
而凤并非生来就能入得九天;鲲亦不是生来就能水击三千,更不会一出生就幻化为鹏,扶摇直上九万余里。
就连卞和也是两次献玉,都被人说成是石头,还将他砍去了双脚,最后才终于被发现石中确有璞玉,方有后世价值连城的和氏璧。
男子眼中微光熠熠,瞬间解开了心结。
他才只有二十三岁,不过是仕途受阻,又何必急着去了断自己呢?
他退回到岸上,痴痴望向那抚琴的女子。
女子穿着虽与普通宫婢无异,但她肌肤胜雪白若凝脂,唇色饱满似若朱砂,她闭着眼,发丝墨黑轻柔,随风飘扬于半空之中。
一番景象,竟恍若云中仙子,令他再难将眼移开。
女子的琴音渐渐落定。
男子便举足走向梧木亭处。
见女子起身收了琴,似是要离开。
他便又连忙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梧木亭,他就跪下呈五体投地之势,倒是吓了女子一跳。
“多谢恩人救命之恩!”
梁儿轻轻一叹。
“大人这是何意?奴婢只是在此处练琴罢了,何曾救过你?”
男子起身,却不料竟无意望见了梁儿的眼。
方才她抚琴时都是闭着眼的,他以为她最动人的是如玉的肌肤和出神入化的琴艺,却不想,那一双灵动的水眸才最撩人心弦。
男子生怕看得久了会遭她厌恶,急忙敛眸道:
“刚刚若非恩人以一曲点醒在下,在下怕是此刻已身葬凤凰池底了。”
梁儿无奈摇头。
“大人着实抬举奴婢了,奴婢只是宫中侍婢,岂敢受得大人如此大礼?”
男子不肯罢休,语气略显焦急。
“姑娘你的确穿着宫婢服饰,可姑娘能在凤凰池边悠然抚琴也无人阻拦,且琴艺高明,气质非凡,定非寻常宫婢。还请恩人能将芳名留下,让在下有个报恩的机会。”
梁儿深吸了一口气,复而又是一叹。
政坛之上,宫闱之中,每年死去的人何其之多?
她原本只是随手一曲,至于这人救不救得回来,她其实无甚在意,却没想到似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大人真的多虑了,奴婢方才只是随意抚得一曲,并未想得过多。”
男子明了她是有意拒他千里,便也只得退后一步,恭敬问道:
“既然恩人如此推脱,在下也不便追问,只是方才那曲如此特别,在下从未听闻,不知恩人可否将那曲的名字告知在下?”
“《登高》。”
了了二字,梁儿说得淡若清风,却激起了男子心中千层巨làng。
求官之人,熟人不在登高?
梁儿暗道,这来自两千年后的曲子,你自然不可能听过。
那是John Dreamer的一首Rise 。
那种生命的重量,生活的艰辛,重重负荷的苦难,以及最终破茧而出,冲入云霄的壮丽,都在那首曲中表现的淋漓尽致。
任谁听了,还会再生出自我了断的念头?
梁儿见他好似是在细品曲名,便对着他施了一礼,打算趁机逃开。
不料那人却又开了口。
“恩人稍等!”
梁儿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今日怎就走不成了?
男子叫住了梁儿,自己却又支支吾吾,面容显得有些局促,连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恩人之意,在下懂了。在下不会再如此轻生。在下方才也仔细想了一番,现下恩人不告知姓名也罢,左右往后在下应该也没有再见到恩人的机会了……”
梁儿眉间微蹙。
“你要辞官?”
男子垂了眼,落寞之色尽显。
“其实……在下身为隐官之子,注定世代卑贱,即便发奋图qiáng以第一名考取了尚书卒吏,也不过只是个替补空缺的,多半只在其他卒吏身后做些琐碎的整理工作,连大王的脸都看不清,还要时刻被人嘲笑身份低贱还妄图为官……若留在咸阳宫,在下实在看不见前路在何处,倒不如返乡,在当地做个小小的文书官,安享一生……”
说到隐官,梁儿想到刚来这个时代被分配去朱家巷的时候赵兵曾经提到过。
隐官是隶属官府的手工作坊,专门收容赦免后身体有残缺的受刑者。
这隐官同时也是对一个人身份的定义,相当于无期徒刑,介于庶人和奴隶之间。
隐官产子,其子便是无爵的士伍。
原本是等同于庶民的,可由于祖上出于隐官,就等于身份有了污点,就算为官,也只能停留在最底层,几乎没有向上爬的可能。
而这人既然考取了第一名,却因为出身不好而沦落至此,也确实可惜了。
“原来如此,那奴婢倒是有一句话要赠于大人:不险亦不深,山高兮水长。在这大争之世,世人皆会大起大落。只要大人不畏艰难,谁又能保证,出于隐官之人,就定然不会官爵加身呢?”
梁儿双眸越发晶亮,看得男子仿佛也重拾了信心一般。
“恩人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在下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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