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修合了眼, 想起那年。
赵妧扮作小公子的模样, 走到他的面前, “我今日,是来与你说我的名字的。”
这般的蛮横。
他那会只当他是个纨绔公子,又无奈避不得, 只好不咸不淡的喊她一声名——
她却高兴坏了,她的眼里,面上都带着明媚的笑。
他从未见过这样明媚的笑,明媚的让他觉得刺眼, 让他心生卑微,让他不敢靠近。
徐修睁开眼,他的眼里仍含着几许笑, jiāo握着手往那株桂树看去。
然后。
他想起花灯下小公子模样的赵妧,想起手握纨扇含笑看他的赵妧,想起临安时候待他母亲宽厚的赵妧,想起那个一嗔一笑眼里只有他的赵妧…他方觉着, 这些年岁里,那个持仗皇权让他娶之的皇家公主,已模糊的让他看不清。
而如今,他的脑海里。
皆是她的好,她的明媚,她的笑。
她眼里含着笑看他,轻声一句,“夫君,我们回家吧。”
夫君,我们回家吧。
这话就像一根羽毛,轻轻划过他的心坎上,平添…惹起几许痒意。
茶馆的门帘又被打起,进来了个身披月白斗篷的姑娘,她的眼稍稍抬起,便瞧见徐修坐在那日的位置上。
老者上前笑迎,笑着喊了声“贵人”,又问一句,“贵人,您来了。”
贵人。
徐修想起,那年赵妧进来时,老者就是这般称呼她的。
是…她吗?
他握着茶盏的手有几分轻颤,而后他侧眼看来。
便瞧见秦清身披斗篷,手中还握着一方布帘,瞧他看来,便松了布帘,轻轻颌首,喊他一声,“徐公子。”
不是她。
徐修眼中的光芒散去。
而后,他搁下茶碗,也与她轻轻颌首,回一声,“秦姑娘。”
那老者见两人认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笑着往徐修那处多添了一壶茶,一杯盏,便让两人好坐。
秦清看着他眼中消失的光芒,袖下的手轻轻蜷了起来,而后却也只是轻轻一笑,松开手,往人那处迈了步子,“打扰了。”
“无妨。”
两人同坐一堂,徐修竟也无甚感觉。
他倒一碗茶,递予人,开了口,“秦姑娘竟也晓得此处?倒是…让徐某意外了。”
秦清接过茶,谢人一句。
而后,她握着茶盏,蕴着那茶壁处贴来的热度,笑着开了口,“长公主…往先,请我来过一回。”
徐修倒茶的手一顿,而后他搁了茶壶,握了茶盏喝下一口,“原来如此。”
秦清仍看着他,看着他垂了眼遮了眼中qíng绪,看着他握着茶盏的手用力收紧…她摇了摇头,轻轻一笑,也垂了眼饮下一口茶。
这厢,很静。
唯有那暖炉上滚着的茶水,轻轻沸腾着。
“她说,什么了?”
徐修的声很轻,也很淡,唯有那话中几许空音,透出几许紧张来。
“她说对不起我。”
秦清的声也很轻,她看着徐修收紧的手,轻轻一笑,絮絮说起来,“为早年的天真烂漫与自以为是,与我说声抱歉。她还说,她原以为——得到了这世间最好的爱qíng,却不曾想,你的心里眼里,根本没有她。”
而后,她搁下茶盏,“她原以为,她喜欢的人,也会喜欢她。”
徐修紧握茶盏的手,骨节分明。
而后,他搁下茶盏,抬头看着外边那株桂树,声很平,“她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她。”
他仍看着外边那株桂树,声仍很平,“我把所有无力解决的,无法解决的,都推给皇权,推给她。”
“我以皇权这个借口,来麻痹自己,麻痹别人。”
徐修的面色仍很平,而后他转头看着秦清,声亦很稳,“其实从一开始,都是我的错。”
“我的错,错在从头到尾,未曾给你一个明确的回复。”
“我的错,错在我不敢违抗皇权,亦不敢让别人知晓一丝我对这桩婚姻的不满。却在娶她之时,心生怨愤。娶她之后,亦不曾拿真心待她…最后,伤了她一片赤诚之心。”
徐修的面上仍很平静,心下却不稳,带着几许轻嘲,“其实从一开始,都是我错了啊。”
秦清的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徐修,让人不知该如何诉说。
她只是觉得徐公子,相较以前,活的更加像个人了。
是那位长公主,让他活的更加像个人了。
秦清抬了头,她看着徐修,素来柔和的面上带着几分坚定,她的声仍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徐公子,你不曾对不起我。”
“当初你我二人,男未婚,女未嫁。”
“一个缘字,让你我二人,因各自欣赏而走近。而也是这一个缘字,让你我二人,最后无疾而终。”
秦清看着徐修,絮絮说来,“徐公子,这无关个人的过错。皆因这缘之一字——”
她的声停顿几分,而后,眉眼含笑,轻轻说来,“缘聚缘散,罢了。”
她说完这话,仿佛这些年,郁结在心的那股思绪,终于消散了出去。
而后。
她看着那木头窗棂外的那株桂树,正随风拂掉一身白雪,呈现出那原本该有的模样。
秦清想起那年,碧海晴天。
她推开书房的门,屋里那一袭青衣的俊年郎与她点头,而后是很淡一句,“秦小姐。”
“徐公子。”
秦清的眼仍看着外处。
这些年,她把自己囚于过去,困住了自己。
而如今,她确实该与那过去的岁月告别了。
秦清的眼转向徐修。
这一桩qíng/事里,徐修活的不明白,赵妧看的不明白,独她一个明白人——看尽了这场qíng/事。
如今,她终归只是一笑了之,“徐公子,不如向前看罢。”
而后。
她站起身,细细滑过人的眉目,最终与人轻轻颌了颌首,“再见了。”
她转身,再不看人。
徐修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的面上平静,心下竟无一丝波动。他未叫住人,只轻声一句,“秦姑娘,再见了。”
秦清步子没停,她面上的笑意很浓,她的步子也愈发坚定。
而她的眼前,划过那个岁月里的青衣公子,她朝着那虚无之处,轻声一句,“再见了。”
秦清伸手打了布帘。
门外恰好站着一位身穿锦衣的贵公子,他的眼看向那只白皙的素手,像极了那日颜如玉遇见的那位姑娘——
可他终归是一个持礼之人,也只是瞥见了这一会,便垂下眼,让于一侧了。
“多谢。”
秦清谢人一句,而后她松开手,仍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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