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点头道:“她染疾大半月,脸尖了些,确是肖似其父了。”
“唉,姑娘你这些年带着女儿有多艰难呢,不管何种因由你如此瞒着姑爷不是自个受罪么……回家来就别再走了……”少纹语带哽咽道,“去岁初夏姑爷独自从外地归来后就大病了一场,把自己关在房中足有一月。他病愈后比往日更加寡言少语,我问芸拨是何境况,芸拨只道摇头不知。今日一早,姑爷吩咐我备朝食时仍如往日般持重,但我窥到他眼中隐含笑意了。自巫蛊祸事之后,除了去岁姑娘你归家那回姑爷满心欢喜外,就今日我方见到他会心笑过了。”
我轻手轻脚行入西屋,只见杨瓴正在替思儿擦身。我缓缓走上前去,杨瓴将手里布巾递给我道:“去洗洗。”我接过布巾走至门外清理,杨瓴随后跟上,平静的语气下隐含着忿意:“是何人将思儿害成这样?”
他终是问出口了,我心下稍安,总比他亲自去查探要好,他对我仍是信任。我在西屋廊下对他道出了当年我以冯氏之子替下询儿,我携询儿出走之事,以及在鲁地家中大嫂做下的荒唐行径。杨瓴轻揉我右手疤痕,心疼道:“苦了你……右手伤处可还有复发?”
我摇头一笑,道:“已是大好了。”我顿一顿,轻声问道:“瓴君,你从前……听命于先帝?”
“……是。”
“如今呢?陵儿可知你身份?”
“先帝将我等……令牌传予县官。”
“若我没猜错,华起兄亦如你这般?那范明友与杨子明呢?”
“明友与敞兄并不知我有此身份。阿凰,你是忧心旁人将我算作卫太子旧人?你还记得那个邴少卿么?就是出身鲁地,与良娣有旧的那个廷尉监,询儿出生时他还去博望苑抱过询儿的。”见我点头,杨瓴继续道:“冯氏之子被拘在狱中时,邴公便时时看顾,一心护此子周全。去年有望气人进谗言,先帝派内谒者去官狱中yù夷尽犯人。邴公断然闭门阻其一夜,后先帝终悟到此乃天意,遂下赦令,冯氏之子方得送回鲁地。如今邴公于车骑将军处任市令,车骑将军体虚,缠绵病榻时将军府中许多要事均由邴公料理。”杨瓴握住我双手温声道:“阿凰,毕竟时过境迁,眼下新君御极,旧事对错自待后人评说罢,你不需太过忧心我。”
我正yù回话,眼角瞥见屋内思儿已醒,此刻眨巴着那双酷似其父的妙目注视我与杨瓴。我忙进屋坐于她身畔问道:“思儿,可是饿了?”
思儿不答话,却一直看着杨瓴。杨瓴上前抱她坐起,思儿病中体弱,偎在杨瓴怀里声音低软问道:“你是我阿翁么?”
杨瓴眼圈瞬间一红,轻声道:“是……思儿记得阿翁么?”
“记得,那时思儿撒谎,阿翁便生气不要思儿了。阿翁你莫要责怪阿母,阿翁把阿母骂哭了,阿母时常整夜流泪……”
杨瓴转头满脸怜惜看向我,我连忙轻拍思儿后背道:“阿翁只是误会罢了,我们现已回家,思儿乖些,早日病好,阿母便带你到三辅转转可好?”
思儿乖巧点头,杨瓴去外间端来稀粥,道:“华起留言道思儿需用些吃食,一个时辰后方可服药,后晌华起会来替思儿施针药浴。”
如此半月倏忽而过,思儿体内余毒终于除尽。杨瓴现为中郎,于未央宿卫,他告诉我如今车骑将军金日磾二子皆为侍中,在未央宫内陪伴陵儿起居。三人xingqíng相投,甚是融洽。辅政大臣各司其职,相安无事,霍大将军总领朝政,陵儿甚是安心。我松了口气,待思儿病愈,我便携她于三辅转悠。思儿兴致勃勃,与我走街串巷不亦乐乎。
杨瓴休沐时,携了我母女至杨敞府上作客。彼时杨敞已于大将军府上任长史一职,却仍是十分小心谨慎,遇事常拉上杨瓴相商。司马英育有二子,长子名忠,次子名恽。她没有女儿,初次见思儿便喜爱得紧,让其二子与思儿玩作一处。杨忠人如其名十分忠厚,对思儿这小族妹甚是照顾,杨恽xingqíng却随了他外祖司马迁,有些桀骜,对思儿并不热络乃至无视。司马英对我道:“听闻你小名为阿凰,我亦如此唤你罢。阿凰,你一去数载,瓴弟很是挂念你。不想你竟得了个如此标致的女儿,让我钦羡不已呢!”我低头一笑,道:“英嫂子这两个稚子亦是有趣,我观这次子倒有外祖父太史公之风。”
“恽儿这小子,日日捧着我父亲的手稿看得吃食都忘了。还是女儿好,从前我两个兄长常扰得父亲头疼,父亲而立之年方得了我这女儿,从前我于家中常听父亲道我比两个兄长贴心。”
“太史公的手稿?恽儿天资不浅呢。听闻太史公曾于未央宫天禄阁博览群书,我很是钦佩。”
我与司马英闲话家常,转眼便是下晌。我去寻思儿,却见杨忠正带着思儿在一处水池泛舟。思儿正持埙chuī奏,杨忠执棹划行。见我走近,思儿登岸对我道:“阿母,你从前讲的与阿翁乘仙舸于大泽上抚琴chuī埙之事,思儿甚是向往。今日这水池虽小,泛舟其上亦是有趣。”我问她道:“你今日在此很是痛快,下回可要再来?”思儿猛一点头,欢愉称是。
思儿身子渐次康复,少纹此时诊出有孕。杨瓴思女心切,我原想独自回焉支山带回念儿便可,杨瓴却一脸戒备道:“你一人远行,我实在放心不下。”杨瓴在宿卫告假后,便准备启程往焉支山而去。我见少纹身子不甚慡利,遂让芸拨帮忙看顾,并将思儿托至杨敞府中。司马英闻言甚喜,欣然应下。
我与杨瓴一人一骑,日夜兼程往西而去。二十日后我登上焉支山,行至那私苑门外,便已见到rǔ母正带着念儿在日光丰足处采蒲桃。rǔ母见我归来,便向念儿欣然道:“小女郎快瞧,这是谁来了?”念儿口中发着咿咿呀呀的稚音,小鼻子凑至我跟前,似是闻出了我的气味般朝我伸手。我将念儿抱在怀里,她圆睁着墨绿瞳仁望着我,眼神倏忽一转就看向我身后的杨瓴去了。我将念儿递向杨瓴,他有些手足无措道:“阿凰,我……我能抱她么?”我失笑,教杨瓴将手臂托起念儿臀部。念儿头枕于杨瓴肩上 ,仍是目不转睛打量着杨瓴。我在一旁逗她:“念儿,叫阿翁。”念儿那原本不甚清晰的口齿,竟绵软地叫出一声“阿翁”。我有些吃味,道:“两个女儿都不亲我,见到阿翁都不再看我了。”杨瓴笑道:“你这也能吃味,女儿不亲近你,为夫替女儿补上可好?”我一时语塞,rǔ母上前道:“这便是念儿的生父罢?念儿相貌倒有七八分肖似。”我谢过rǔ母四个月来辛劳看顾,与杨瓴歇了一夜,便回长安去了。
杨瓴雇了马车,一路上念儿在杨瓴怀里几乎寸步不离,我看着眉目相似的父女二人,心里想着长安的思儿,所谓天伦团聚,便是如此暖心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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