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瓴见到姬池与我无恙,暗松了口气。我将画好的绢帛递给姬池,回身向杨瓴欣喜一笑道:“瓴哥哥,你怎么来了?”杨瓴刮刮我鼻子笑道:“你此次往南而去,仍是把自己晒成栗色。”见我皱眉,他忙又道:“我自京城出来寻你,华起传信于我,我便到句町与你会合。”我歪着脑袋问道:“何事如此着急要我回长安呢?”杨瓴低声道:“此处不宜详谈,我们先回去,路上细说。”姬池上前对杨瓴说道:“此部落头人名毋波,我将他儿子之疾看好了,他yù留吾等用过饭后再走。”
我拉过杨瓴轻声道:“瓴哥哥,方才我经过此处时,见到许多竹楼下吊着些菜叶,闻着味道挺好……”杨瓴抚上我后脑笑道:“你如今正是身子长开的年纪,也难怪终日一副馋相。”我讨好一笑:“多亏得你那位好友,方才虽是有些惊险,补上一顿饭压压惊倒也无妨!”杨瓴轻叹:“你呀,总是如此胡闹乱跑,良娣竟也放心。”
说话间我们一行人已随毋波行至宴厅,分宾主落座。须臾便有各色糯米,烤野鸭,炖野兔等端上来。我问起毋波那吊于竹楼檐下的青菜,随行译者向我道那是三七的花菜叶,用以煸炒山jī,并特特为我端上一盌。我不再理会杨瓴与姬池同毋波对饮时各种由译者jiāo流的诸如“句町据夜郎南部,地广林茂,闲时可开垦,战时可屯兵”或“山民将陡坡犁成梯级,可引山泉灌溉作物”之类的机锋之语,大快朵颐起来。
及至宴末,杨瓴问我:“可吃饱了?”我摸着滚圆的肚皮道:“此地美食大多未见于长安,我吃得很是欢快。但比起那路边售卖的油炸虫子,倒是有些奇趣不足。”杨瓴看着我无奈道:“你的小名虽是飞禽,你还真当自己是鸟么,竟连虫子也惦记。现下看你这餍足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赵姬……”我一怔,忙问:“你见过玥姐么?”杨瓴点头道:“晚些再说。”
那首领毋波分别赠了姬池与我各一铜器,姬池那块是螭首,我的是螭尾。两块铜器合上,便是一条做工jīng巧别致的鎏金盘螭。毋波言若日后我与姬池有事需他相助,便携此合上的盘螭前来寻他。
饭后一行人稍事歇息一阵,杨瓴见姬池仍有家族事务需沿路安置,便与姬池道别,携我打马先回长安。我与杨瓴晓行夜宿,晚间于驿馆安置后,我便迫不及待去问他来找我回长安是否与玥直有关。杨瓴告诉我,我启程南下不久,天子巡狩赵国,驻跸河间,占卜吉凶的望气者进言此间有奇女。有吏丞遂向天子进荐一女子,称其有国色,且双拳紧握不能伸展。陛下诏此女入见,将其双拳展开,见其手中一双玉勾。天子旋即纳此女幸之,号钩弋夫人,迎回甘泉宫……我颤声问:“你说的是玥姐?是玥姐请你来找我回长安的么?”杨瓴点头道:“正是。赵姬甚得帝宠,现已有孕,并进封婕妤。阿凰,你无需担心,赵婕妤现下居甘泉宫养胎,一应供给jīng良……”我打断杨瓴道:“可有人问过,玥姐是否愿意?她是否就甘心如此一生身居深宫?”杨瓴道:“多少女子希冀一朝得宠,荣华加身,阿凰,难道你不替你义姐高兴?”我摇摇头,道:“玥姐虽xing子沉静,却非贪慕富贵之人。此番际遇,真不知福兮祸兮。我观博望苑中多少韶华女子,于高楼庭院中蹉跎岁月……”杨瓴轻叹,与我对坐无言。
余下北上赶路的日子,我郁郁寡欢,杨瓴沿途打听食肆,带我品尽美食,我只是吃时兴起,罢箸发呆。杨瓴道:“阿凰头顶已到我肩膀了。”我抬头瞧见杨瓴一双美目炯炯有神含笑看我,忽的心酸道:“瓴哥哥,我长高了,是不是也会如玥姐那般长大后便只得听从命数安排,不得随心所yù呢?”杨瓴忙道:“你才十二岁,说甚么胡话呢。你乃太子良娣亲妹,自当活得恣意些。”我低头道:“玥姐这不也才十四,不就因高堂已故,未至及笄便已匆匆嫁人生子么……”我惊醒杨瓴亦是父母双亡,连忙掩口道歉:“瓴哥哥,我没有暗讽你的意思……”杨瓴轻抚我肩道:“无妨,阿凰……除我之外,可还有旁人知道你与赵婕妤有旧?”我沉思片刻,道:“除你之外,我只有一……家臣曾助我在河间寻她,但我并未言明我与玥姐乃金兰。因这段过往我遭家人隐弃,我遂不愿将玥姐之事诉诸家人,如今想来真是幸运……玥姐得幸,不知卫皇后是何心qíng,长姊一家有何想法……”杨瓴温声安慰我:“你现下多思无益,待见到赵婕妤再议罢。”
我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方与杨瓴回到长安。我并未停歇,马不停蹄往甘泉宫而去。两日后,我化成一huáng门模样,跟在杨瓴身后入了甘泉宫。至今我方知,杨瓴已于年前以孤儿身份入侍羽林,随扈河间并迎回了玥直。如今他于甘泉宫庶卫,玥直便求了皇帝恩典,将他调至近前。杨瓴带我入到玥直的寑殿门外,我正yù推门进去,忽而斜刺里走来一huáng门道:“杨侍卫这是带的谁呢?”我循声看去,见是一年轻huáng门,两颊微胖,形容憨厚,可他这嗓门让我觉着不适。杨瓴正yù转圜,寑殿门忽而打开,只听玥直的声音道:“我叫来的人,你也要过问?”那huáng门吓得连忙跪下道:“婕妤息怒,小的不敢啊。”玥直不理他,一手拉我进殿里,并即刻关上门。
入到殿中坐下,我细细打量起玥直来。只见她长发绾于脑后,双颊敷飞霞妆容,身着绯色宽大广袖宫装,整个人一派雍容之状。我伸手覆上她微隆的小腹,问道:“这里……果真有我小外甥么?”玥直噗嗤一笑道:“阿凰,你果然还是如此娇憨可人。”我不好意思道:“玥姐你总是笑话我。”我看着她又道:“玥姐,这甘泉宫,你可还住得惯?”玥直无声一叹:“我命如此,便也认了。原是我双拳不展,难不成县尉大叔养我终老?他此番作为,亦算是成全了我罢。这甘泉宫我住着住着便也惯了,你无需担心。只是……我曾觐见过皇后,她看着和气,我却觉出她对我隐有敌意。阿凰,你现下身份为难,既是卫太子良娣亲妹,又是我的义妹,那么你我之事便不好泄露了。往后……你少些来罢,以掩人耳目。”我心下微凉,又想起方才那个嗓音让我难受的huáng门,便向玥直打听此人。玥直言此人姓苏名文,她初入甘泉宫不久,苏文便携另一名叫江充的赵国人,自称玥直老乡,前来谒见。玥直道:“这苏文与那江充,初见尚觉敦朴,可数次jiāo谈下来,我总觉这二人华而不实,言过其表,可是陛下却对那江充甚感兴趣。唉,阿凰,只怕这二人会对你姐夫不利……”我问道:“玥姐,你亦觉着太子与陛下……有隙?”玥直叹道:“有日我听到,太子对陛下进言当下征伐四夷过厉,陛下便道,严酷之事由他去做,留太子一个安稳天下……此话乍听觉着窝心,然细思之下……”我心里一跳,连忙握住玥直双手道:“玥姐你现下有孕,切莫多思累着,待我回去与长姊暗地提一提这两个小人。日后我让瓴哥哥替我给你去信。”玥直一笑:“说起杨公子,倒是个可以托付的实诚人,从前他于你我姐妹有恩,我于微时他亦不计钱财出手相助。想我那赎身的银钱,不下他如今三年薪俸,他当年尚无职俸,仍如此倾囊相助。”看我面露笑意,玥直问道:“阿凰,你长姊可知你常与杨公子来往?她可同意?”我点头道:“我长姊知晓的,她常以我顽劣,不许我外出,除非瓴哥哥来寻我。”玥直道:“这便好,我就安心了。”玥直这话我听着似懂非懂,当晚我宿在她殿里,叙至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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