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长长吁了一口气,嘀咕道,“好险……好险……”一只手忽然从后边蒙住她的口。云歌险要叫出声来,眼中却见那帐帘一挑,才走出帐外的一名男子又返身而回,狐疑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终于还是放下帐帘离去了。
云歌与那蒙在她嘴上的手在昏暗的帐中捱了好一阵子,连远处那隐隐的鼓乐声似都似要淡去。那手忽然松了开去,“你果然聪明,竟能寻到这里。族中再找不到祈帐这么清静的地方给我们了。”阿丽雅切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歌转过身去,看见那个格桑花儿一般的红装女子站在她身后,浓烈的眼眸中还有cháo湿的痕迹。
“我也是误撞进来的。”云歌拢住阿丽雅的肩膀,轻声道,“刚才好险。是你用飞镖打了那只……那只……?”
“啼兔子[1]。”阿丽雅浅笑着答道,“自然是我。我知道他们会来。那啼兔子也是我放在那里的。”
“那些人是谁?你为什么要放那动物在哪里?”
阿丽雅美丽的眼中掠过一层yīn翳,“那是大兄靡忘和……先零的跖勒王子……还有他的弟弟跖库儿王子。”
原来先零迎亲的人已经到了罕羌族中!
云歌想起阿丽雅曾提起这靡忘是她和克尔嗒嗒同父异母的兄长,是罕羌眼下的豪酋。怪不得在夜宴上没有见到他,原来他是去迎接先零结亲的王子了。这么看来,罕羌的头人还在摇摆中——一方面想通过和谈避免与汉朝开战,另一方面则想用一个联姻的公主避免和先零羌的反目。那阿丽雅的婚事就没那么简单,即使罕羌放弃与先零的同盟,也难说不会牺牲掉她来避免与先零结下世仇。她的这个婚怕是躲不掉的。三哥已心有所属,这对于切切爱慕着三哥的阿丽雅岂不是雪上加霜的消息。
云歌的眸子在晃动着的昏暗的灯火中轻轻垂向地面。
阿丽雅看在眼里,觉得心底有些惶惶,似有些了然云歌将会带给她的消息。然而她还是僵僵笑着,自顾说下去,“至于为什么放啼兔子在那里,是因为——啼兔子啃噬糙场,是我们羌人的不祥之物。所有我们羌人中素来有啼兔子祸水的说法。传说婚宴前新郎若见到啼兔子,便是天神的暗示,他就要娶的新娘就是会变换形象,为祸族中的啼兔子。”
云歌伸手抓住阿丽雅的肩膀,“我想起听娘说过这个,凡是惹上了这样名声的羌族女子,会终身难嫁。你怎么这么傻?”
阿丽雅笑着没有回答,眼睛里的傲气却化做糙露,淌下她灿若云霞的面颊。
“阿丽雅,我三哥他……他……自负的很,远不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qíng郎。”云歌咬牙狠心道,“我已知道他曾救过你的xing命,但你切不可因为这一面之缘,便许了自己的芳心。”
阿丽雅笑起来,眼睛飘向黑暗里遥远的地方,帐中的灯火在她的脸上明灭不定,“谁说我只见过他一面?guī兹宫宴上……”
阿丽雅软下身去,双手抱住自己的膝头,呓语般地回忆起来——
四年前,元康元年。
西域guī兹国的宫廷中,一派金碧辉煌。宫中排练的鼓乐之声铿锵镗镗,正从后宫中一波一波传至前庭来。阿丽雅与弟弟雕库,随着其他族国前来朝贺的人群,沿着雕花的拱券长廊一步步走向由沉檀木和乌木建造的疏雀宫。这是guī兹国最为尊贵的地方。guī兹国王绛宾将在这里迎娶乌孙国的弟史公主。
作为西域诸国中最繁华的一国,guī兹国王的大婚,除了遍请西域三十六国外,还邀请了羌族各部的贵族,甚至向已西迁的匈奴王廷发出了邀请。由于弟史是远嫁乌孙的解忧公主的女儿,汉朝的使者更在受邀之列。因而朝贺的人群,发型衣装各异,政治立场迥别,此刻却都在宏大的典乐声中恭敬地前行。
guī兹向来以鼓乐音舞而闻名西域,却并不持曲高和寡之态,反倒是很注意吸取其他民族的音乐形式,以融入自己的鼓乐之中。更听说,guī兹国的新王后弟史曾到长安学习琴鼓。所以接到邀请的羌族各部落贵族,虽然素不团结,在听说罕羌的阿丽雅公主擅长乐舞后,齐齐邀她同来。于是阿丽雅作为羌族唯一前来贺婚的公主,带着弟弟雕库来到了guī兹。她一同带来的,当然还有她jīng心编排的肩鼓舞。
这一日上午,各国宾客在宫女的引领下,已参观了疏雀宫中的百鸟园,木扎迪河边的千木苑,guī兹舞姬和乐师排练的乐宫,还有王家所属的葡萄园和酒窖。
正式的宫宴自午后开始。疏雀宫中锦衣华带热闹非常。各国使者皆献上了各自的歌舞音乐为大家助兴。鄯善国[2]的舞姬灵动而妖冶,让人目眩神迷;车师国宫廷乐师的的乌德琴在滑音和颤音间跳跃,让人叹为观止;疏勒国的竖箜篌柔美清澈,拨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弦。汉朝的宫廷乐师带来的是箫鼓乐《凤鸟九霄》,由排箫和建鼓合奏而得,婉转柔阔又气韵叠叠。
阿丽雅和众使女的肩鼓舞排在倒数第二个出场。被前边各国乐师和舞姬的jīng湛表演所震撼,阿丽雅的心里略略有些虚。原以为自己排练的肩鼓舞能够博得满堂喝彩,到这里一看才发现羌人的舞乐显得比较原始和简单。不过她也是心xing聪明之人,知道此时短处也便是长处,能够守拙未必不能有另辟蹊径的惊喜。
羌笛明彻的单音旋律,的确一别先前一众嘈嘈切切的多部和弦,在轻灵中透着浑圆。阿丽雅和众舞者踩着跳跃的音律而出,手拿摇鼓在肩头,腰际,臀边轻击,即为笛声押韵,又展现出女子肩腰臀柔美的曲线。她们脚下的步伐更带有古老的仪式感,一步三叠,时分时合。
疏雀宫中的众人仿佛在用过饕餮大餐之后,忽然被清粥小菜的本真味道唤醒,纷纷从刚才的喧哗亢奋中遁入一种悠然自怡的微醺中。阿丽雅的嘴边dàng起一丝微笑,跳跃着来到众舞者的中央,准备进入舞蹈的高cháo部分。在这一部分中所有的舞者将停下手中的鼓,以一段激昂而富于变化的踏步将舞蹈带入高cháo。这一段由阿丽雅亲自改编,灵感源自羌族男子金羊战鼓舞中的一部分。为了使女子的足踏掷地有声,所有舞者的马靴的底部特意装上了一段铜扣。这是也是全舞中阿丽雅最为得意的一部分——不同于西域舞姬的妖艳狂野,也不同于汉朝舞姬的婀娜飘逸,这一部分表现的是羌人女子飒慡高畅的jīng神气质。
此时阿丽雅已站在最前边,面朝国王和王后,其他舞者则在她的身后错身站成品字型。羌笛悄然隐去,只等她们脚下的踢踏的节奏将整个舞蹈引入顶点。谁知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厚重的红铜宫门悠悠开启的声音。阿丽雅踏着脚下的舞步,却看见坐在guī兹国王左边的阿依公主望向她的身后,脸色绯红。再看坐在不远处的曲支国的格什非公主,正以手掩唇,完全是小鹿撞坏之态。坐在上首的国王绛宾也微笑着向她们的身后微微招手。阿丽雅还在舞中,不方便回首,不知道身后进来的是谁,却已有些愤怒。因为满座宾客,尤其是年轻的女眷似乎都被她身后进来的人引去了注意力,纷纷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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