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薄的头人见状,担心引起族中不满,也担心招来更多的祸事,只好将丽史从石屋中放出,恢复了她的自由。丽史避开那些伏在门前的楼薄妇女,沿着一条幽暗的侧道而下,向自己和弟弟栖身的那间小屋而去。快下到寨底时,她的一只脚忽然在石阶边缘的冰层上一滑,身子随即向下跌去。暗夜中却有人擒住了她的手腕,又在她的腰上轻轻一提。丽史感到自己的下坠忽然变做一种翻飞,接着自己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姿态在空中旋转跳跃。待到终于落定,她发现自己停在楼薄寨底的马厩旁。而几日前将她和阿丽雅从大虎口中救下那个男子正昂然立在他面前,低眉冷冷看着她。
“原来是你。”丽史低低道,想了想又问道,“下午也是你截住了火把吧?”
霍曜微微蹙眉,并不言语,只等着她向自己开口要求什么。
丽史却又道:“楼薄人都认为是我驱散了猛虎,他们的头人莫徙认为我是妖魔要杀了我,释比却认为我是楼薄的吉人。今天蒙你相助,楼薄中认为我是吉人的已经占了上风。以后我和弟弟在族中的处境会好许多。谢谢你。”丽史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褐金的眸子在月华下莹然生辉。
霍曜的眉蹙得更低了,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女总在出乎自己的意料——先是与自己的单薄的身形不相符的勇气,再是对萍水相逢之人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又是对散沙一般的羌地各部间契约的荒唐尊重,现在她刚从楼薄人的火祭下捡回了一条命,却不想着央求自己带她逃走,反而为以后自己在的楼薄的处境有所改善而沾沾自喜。
远处的寨道上忽然过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人语声,似乎是方才族中虔诚伏地的妇女正被释比驱散回家中去。丽史急急推了一把霍曜,想让他避入马厩的yīn影中,却并没有推动。丽史也没有在意,只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直到寨道上的脚步声和人语声渐渐淡去,丽史才又道:“你快走吧,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但是他们如果发现了你,还是会很麻烦的。”
霍曜忍无可忍,终于开口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挑一匹马,我去把你弟弟带出来。”
丽史再一次用她褐金色的眼睛怔怔望着他,似乎有些不解他为何翻来覆去只一意问着她这个问题,然后她再次摇了摇头,道:“各部落jiāo换质子是为了解除仇恨。我不能走,我得将先零的使命完成。”
霍曜看着她半晌未语,最后鼻子里哼出了一口气,“你确定不走?”
丽史郑重地摇了摇头。霍曜再也没说什么,面无表qíng地从楼薄的马厩中选了一匹,翻上马背,他最后扫了一眼这个令他费解且第一次有了挫败感的少女,开缰纵马向夜色中奔去。
“你的面具……”丽史忽然想起什么,霍曜那伟岸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雪夜中。片刻之后山寨的入口处起了一片人嘶狗吠,许久才归回平静中。丽史忽然想起自己从未问过他的名字,而他也从未问过自己的名字。
楼薄羌自这日之后对丽史尊敬了许多。她是玉虎下凡,且被天láng神所护佑的传说也流播开来,甚至传出了楼薄山寨,流向糙原。此后楼薄每月一次的於菟祭祀,族中的释比会让丽史身披虎袍接受楼薄人的膜拜。虽然祭祀过后,丽史仍会回归到她的人质身份中,她和弟弟的安危却比先前有了保障。所以丽史对自己身上的玉虎传说虽无可奈何,却也安然受之。
到了第三次於菟祭祀时,已是冬末初chūn的光景。这是chūn季第一次大祭祀,石坪上的雪已全然除净。一大早合寨的人便都簇拥到寨子中央的平地上,在隆隆的羊皮鼓声中,向立在中央高石上的丽史齐齐下拜。於菟祭祀的礼仪包括shòu舞,献祭,诵经三部分,漫长而繁琐。
丽史独自站在高处,眼睛落向四周环抱石寨的的山峦。星星点点的残雪在山yīn面还清晰可见,却已能看到山阳面萌萌的一层鹅huáng了。一队chūn归的黑颈鹤鸟越过残雪的山头,向西北方而去。她的眼睛随着鹤鸟缓缓掠向西边的山岗,忽然看到一人一马正立在山腰的一块巨石上远远眺望着她。那样的距离下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然而丽史立刻就明白了那是谁。她的心中忽然涌起热cháo,不自觉地朝那人笑了笑,心下却明白一切的一切都会被模糊在雾霭之中。
祭祀的仪典一直从清晨持续到午后。丽史就在那高石上从清晨立到了午后。chūn寒依旧料峭,虎裘虽然可以帮她御冷,山风却似小刀割得她的脸作痛。而西面的山岗上,那人那马也一直一动未动伫立到了午后。等到於菟祭祀结束的鼓声响起,丽史在释比徒儿的帮助下走下了那高石。她脱去沉重的虎裘,觉得手脚都有些麻,然而她顾不上活动僵住的四肢,又向西面的山岗望去,却发现那块巨石唯余一片残雪,没有了那人那马的踪迹。
此后每次的於菟祭祀中,那人那马都会出现在西山的那块巨石上,远远地陪着她直到祭祀仪典结束。然而仪典一结束,那人那马就消失了踪迹,仿佛只是来探知一下她的安危,并无意走近一般。这个秘密而遥远的定期相守一直持续了几年。那副为了救她而掷出的镂银láng面具,早已被楼薄的释比锁入箱中貢起来,作为天láng临过寨中的明据。丽史很想将那面具偷出还于他,然而她并无武功,只好做了罢。最终,她向族中的绣娘讨要了上好的小山羊皮,根据自己记忆fèng制了一面新的láng面具。然而,就在那面具临近完成时,丽史却被楼薄的头人莫徙送往深山中为楼薄人朝拜天神。
“仓促间,我只好攀上西面的山岗,将那幅皮制的láng面具放于毡囊中压在他伫立的那块巨石下……我曾担心这面具在他再次来到之前,被鸟啄,被风chuī,或是野shòu叼走,然而这面具终于还是戴在了他的面上。”丽史微微而笑,堪堪在这里收了声。
河曲坪上一片寂然,在场的各部落的王子公主,都直接或间接受到过解仇jiāo质的冲击,有的亲身领受,有的失了手足,听到此处个个都是心有戚戚。而楼薄在羌地素有的封闭自守的名声,是以在场的人对于霍曜为救丽史而做的种种毫无责备之意反而赞赏有加。
云歌也久久无言,她的感触却又和众人不同。以三哥的个xing,当是万军中取人首级的作风,竟能这般含蓄地掷面具救人已是不易,竟还能耐着xing子处决了羊群来造势,这简直太不像三哥了。西山岩上的默默相守更是完全不符合霍曜的xing格。然而这不正是qíng-爱之玄妙吗?即使骄傲如三哥,当他对一个女子动了心,他也会顾念起这女子所顾念的,不会一意只按自己的喜好做事了。云歌感慨万千,忽然想起身旁的阿丽雅。她转过头去,看见她也是微微而笑,虽然眼中隐有泪光,那笑容却澄澈而真心。她也为三哥和丽史的故事所感动吧。她终是能从容无憾地走向明日的婚典了吧。果然,阿丽雅向节若微微点头。节若执起手令,引动了一片羊皮鼓上的几声重击,象征着准许三哥和丽史脱离花队。霍曜上前挽起丽史的手,带着她走向远处,在篝火外的月影中坐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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