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_小重峦【完结】(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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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边忽然传来马蹄声。两人转头,看见号吾正引着两匹马儿驰近——一匹马上是阿丽雅,另一匹马上则是节若。

  由于东线人马及时回头打援,跖勒得以带着所剩的不多的骑兵,从许延寿的步兵阵中qiáng攻而出。两线的人马虽然合到一处,却已只剩不足两千人。许延寿的大军固然以步兵为主骑兵只为辅兵,却到底兵多粮足工器锐利。先零人不敢恋战,汇合之后立即向附近的络巴山一带逃去。那里山势重叠起伏,易于隐藏,附近的山谷中还有糙场。虽然先零东西两线所带的牧民和牛羊已然丢失殆尽,然而有糙场的地方定然会有别的部落放牧牛羊,总有利于他们的补给。

  一个下午的láng奔豕突,先零的残破人马终于在日暮时分进入络巴山中安营扎帐。说是扎帐,其实先零的帐车早已丢失殆尽,只有几个牧豪和王帐还有几顶马背驮负的简易穹庐。

  残阳如血,几顶小穹庐的帐角在山风中飘摇不定,仿佛随时会被chuī落山颠一般。而周围环聚的全是衣甲不全满身血迹的先零残兵。此时此刻,只有同生共死的马儿还伴在他们身边,却也已是枯瘦如柴疲惫不堪。

  探骑此时已探得络巴山中有两只部落,一支叫句且,另一支叫句良。这两支部落都是小部落,以往与先零jiāo往并不多。去年跖勒大婚时,先零甚至不曾邀请过他们,现在自是悔之晚矣。不过即使彼时jiāo好,要这么两个小部落在这种形势下收留先零的残破人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qíng。在络巴山上歇下脚后,尤非立即将先零所剩的牧豪召集在一起,讨论下一步的策略。

  首要的问题是食物。

  先零东西两线原本用以供应食物的牛羊或走散流失或被汉军俘获,早已当然无存。这两日东线的回奔和西线的流徙也已耗尽了骑兵们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食物。打猎虽是羌人自古的技能,然而要一下子喂饱这么多人,单靠猎获动物显然是不够的。羌人部落之间原就有互相抄掠的传统。此时先零战败窘迫,又有两个弱小部落近在咫尺,先零的残余的牧豪几乎异口同声地支持马上出兵劫掠句且和句良。人马很快分定,路线和策略也迅速定好。

  孟珏负手站在篝火的暗影中,冷冷看着先零牧豪们。他们被饥饿和仇恨扭曲的脸,此时因为即行的抄掠而兴奋起来。将自己的损失嫁祸给更小的部落的确是一种最为快捷的鼓舞士气和充实补给的方法。然而先零也将因此往悬崖的边缘又靠近了一步。他此时必须保持缄默,因为只有到了先零绝无转寰余地的那一刻,他才有机会亮出筹码与他们讨论先零的族运。孟珏眼中的寒意渐渐转为一种淡淡的悲悯之色。

  “为什么不拦阻他们?”云歌低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为什么要阻拦他们?”

  “这两个小部落不该被卷进来。”

  “这么多人饿着肚子,谁也无法虚伪地谈正义。”孟珏声音淡淡,语气却很坚决,“先零的大策又岂是我一个外姓人能够左右的。”

  “可你掌管先零的粮物牲畜,理应有说话的一席之地阿。”

  孟珏淡淡而笑:“打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粮物供我管理。”

  “如果是为了先零呢?”

  孟珏的心底一震,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执念成谷一心世外的女孩,她已经能猜出他的几分心思了。孟珏沉吟半晌,轻轻道:“你也是大夫,该知道有时一定要让病邪发透,如果硬是压着,也只是抑在表下,反而不得治。只有发透了,用药的时候药力才入得进去。”

  云歌隐隐明白他的意思,却仍不由沉眸蹙眉。

  方才沸议着明火劫掠的帐前此时已是空空,两队人马已经领命而去,只留尤非静静坐在火影中不语。

  “跖勒呢?”尤非忽然问道。

  “跖勒王子今天在与汉人的战斗中手臂与腿都被刺伤,现在正由王子妃陪在小帐中。”孟珏步出暗影,躬身答道。

  尤非低低哼了一声,又问道:“伤得到底怎样?”

  孟珏道:“跖勒王子没有xing命之忧,不过右腿失血较多,恐怕要将养些时日,才能重新上马……”

  “我是问先零人马的伤得怎么样。”尤非说着将手中的羊头权杖在地上重重一投掷。

  孟珏抬目看了一眼尤非,又道:“能跟到这络巴山的,都还有医治的余地。只是……”

  “只是什么?”

  “药糙不足,原本一名伤者的药糙现在要分给几个人用,恐怕最后拼的是伤者的体力和……运气……”

  云歌站在暗处,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尤非长长叹了一气,沉默半晌忽又问道:“跖库儿……跖库儿可有消息?”

  四下里一时无人作声。云歌想起跖勒的话,便走上前应道:“听跖勒王子说,骥昆曾让犀奴找到过他们,说他们也打了几仗,没吃什么亏。”

  尤非垂着的头微微抬起,“我儿有个汉人名字,是少夫给他取的。”

  孟珏的眼中,一片思虑惊掠而过。

  这一夜月朦星黯,莽莽的夜风撩过山岭,撩起无数的哀嚎,啜泣,咒骂,叹息。先零人在黑暗寒冷与恐惧中等待着。

  第一支前往句且部落的队伍在午夜时分回到了先零的营地。他们带回的几十只羊,十几袋黍很快被饥饿的先零人瓜分殆尽。第二队人马为新封的首领东怜所领,前往句良部落后却迟迟未归。尤非又送出了另一只人马前去寻找。然而送去寻找的人马也一去就没了消息。山岭上的先零人的被焦急疲困撕扯着,渐渐遁坠入睡梦中去。

  孟珏在暗夜中睁着不眠的眸子,努力保持着清醒和冷静。这是个危险的时刻,先零内部的恐慌和绝望,山外追击的汉朝大军,谷中部落的抵抗意志,任何一样都可能触发一个毁灭xing的局面。他忽然想起小时为丐时也曾屡次经历这般危机四伏的黑夜,那时的他总会怀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嘲笑着命运对他的不公,只在心中燃着一角记忆的火苗。一只缀有珍珠的绣花鞋在那微小的火光中摇曳。现在那绣鞋的主人就睡在他身后一顶小帐中。在经历了那么那么多之后,他和他小小的火焰停留在了这羌地的山岭之上。他们的过往似都已被马蹄踏碎,明日的战事也不知会如何纷乱扰攘,然而此刻,他们虽隔在帐内帐外,虽然仍在先零众人的注视之下,却还在一起。他的心中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宁静与安详。不。孟珏骤然警醒,他的事qíng还没有做完,还不是懈怠的时候。他也决不能让他小小的火焰熄灭在这危地之中。孟珏辗转侧身,在黑暗中思虑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夜风中忽然传来微微的马蹄声。孟珏坐起身,辨析着风中的蹄声,那不是百匹劫掠人马的归蹄声,那是上千骑兵移近的蹄踏声。孟珏心中一凛,营地上也已响起了敌袭的警戒号声。从梦中惊醒的先零人,犹如坠入黑暗的恶梦中,带着因恐惧而狰狞的表qíng,个个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孟珏也拔出剑,另一只手却探摸了一下身上藏着的赵充国的令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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