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则是犀奴。他们从延尕岭回来时,他曾与营地上的人一起来迎接他们。犀奴的腿伤未愈,却已能拄着一根木枝缓缓移动。见到骥昆,他急切地迎上来,几乎失拐跌倒。骥昆急忙伸手扶住他,却又引动了自己的伤口。两个人龇牙咧嘴地握住双手,又击胸互撞——那是糙原勇士间的互敬之礼。可是犀奴却对她视若无睹,与骥昆行罢礼后,便绕过她与其他人打招呼去了。此后他们数次在帐中坡上相遇,他都未曾与她说过一句话。云歌心下有所猜测,却也无从问起。
最意想不到的是尤非的大妃盏婼。昨晚她忽然来到云歌疗伤的小帐中,对她嘘寒问暖,而后又说有事与她商量,将她带离了小帐。云歌跟着她来到尤非的大毡帐,心道尤非是要问罪于她。帐中却是空空,盏婼的脚步也未停,而是带着她穿过帐底的帘布又进入一个小帐中。小帐中摆着茶席,紧容两人对坐。云歌愣了一下,恍悟这小帐是嵌套在先前进入的大毡帐中的。盏婼示意云歌坐下,又示意她噤声。不久,帐布的那一侧传来两个男子剑拔弩张的对话。
这个早晨孟珏带着几名侍女和族中的老嫫来到帐中。
“云歌,请让她们按先零的盛典的规矩为你梳洗装扮。”孟珏低头请求道,“一会儿也请你陪伴跖库儿王子接受先零的金羊权杖。”言罢,他眸色幽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眸中似有某种暗示与歉意,又似有无限的思虑,“你去,跖库儿和尤非都会安心,仪典或能流畅,对眼下平稳局势有助益。”他再道。
云歌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个曾为阿丽雅梳花头的老嫫走上来,如去年婚宴的那个早晨一样,用她枯藤般的双手散开云歌的长发,又分股编起辫节来。云歌的眼睛失了神——想起他们从延尕岭返回的路上,奄奄一息的阿丽雅曾轻声央她,将三哥和丽史送她的那朵金丝牡丹簪花从她的怀中取出,为她簪上。云歌按她说的做了,那就成了阿丽雅说的最后一句话。泪水涌上来,朦胧中孟珏似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便退出帐外去了。
此时暮色初上,权杖jiāo接的尘埃已然落定。骥昆将云歌送回她疗伤的小帐中后便因事而去,独留她在帐中。不久,侍女们也颇有默契地退了出去。似乎一切皆在某种安排之下。帐中的火光落在动物形纹的毡毯之上,魅影晃动,像是寞寞人心的徘徊与苍茫。
火光忽然猛跳了一下,似有帐外的流风潜入帐中。
云歌回过头去,看见孟珏站在帐口,白衣乌发,似乎梳洗过一般,又像是要远行。
他匆匆步入帐中,在她面前跪坐而下,又将她的双手掬入掌中,“我来,有几句要紧的话。”
云歌抬头,见孟珏的黑眸中微微有一丝光亮。
“天明之前我会离开络巴山。”他停了停,将声音放得更低,”带着尤非的首级一同离开。”
云歌微微一抖。
孟珏合掌,将她的战栗握紧在手心中,“以一两个人的xing命换取一场战事的平息,已是我们能在不幸之中谋得的最大之幸。有些事qíng我们控制不了,但这件事qíng我却能促成。赵将军会奏请朝廷退兵,西北的边民将归回农田,流散的牧人也可以归帐了。”
云歌想笑一笑,却举不动唇角。
孟珏注视了她一会儿,又道:“尤非唯一的条件是……你留在族中。按他们的安排,我现在便是来与你了断的。”他将云歌的手再度握紧,仿佛预计她又会战栗一般。然而她小小的手在他的掌中平静异常。孟珏迟疑了一下,忽然低声笑道:“傻瓜,我怎么可能真答应以你为jiāo换。早晨让你顺应权杖jiāo接的仪式,只不过是为了稳住他们。”孟珏罕有的温和声音中满是歉意,而后他压低了声音再道,“尤非在我们去延尕岭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可他并没有查到岸良。岸良会将尤非送我出羌地的侍卫解决掉。他也会安排你帐外的侍卫有所放松。侍卫放松的时间不会很长,但是足够你从这里赶到北坡的马圈。月落西山谷之前,你一定要换上男装赶到北坡的马圈与我们会合。什么也不用带。云歌,这次我们一同离开。”
云歌滞了滞,将手从他的手中缓缓抽出,“不。我一时……还不能离开羌地。”
“是因为肩伤吗?”孟珏重又捉住她的双手,有些参不透她话中的意思,“这件事qíng怪我……”
云歌避开他的眸子,“不。是我还有些事qíng没有完成。”
“什么事?”他低声问道。
“阿丽雅临终前曾央我,将她的那副银láng手环jiāo与雕库。”
“罕羌已经归汉,你以后有的是机会jiāo与他。”
“还有阿丽雅的葬仪……”
“羌人尚火葬,我不相信你愿意看着她被火焰吞噬的景象。”
云歌的身体微微一颤,她就艰涩道:“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嫁过来,我曾以她母族人的身份陪她过喜。如今她走了,我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还有吗?”孟珏压着气道,“告诉我你真正的理由。”
云歌抬眸凝视着他,耳边却想起他们去往延尕谷前,丽史曾私下与她说的几句话:我从未见跖库儿这样倾心于一个女子。如果你与跖库儿不能,也请你不要伤他。也请你不要再伤他?为什么这话这么耳熟?哦,那个痴癫的王爷也说过同样的话——如果你与小珏不能……也请你不要再伤他。云歌微微甩了一下头,昨晚帐中那两个男子剑拔弩张的对话还是追bī了过来。
“我不想让骥昆难过。”云歌再次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木木然地缩回袖中去。
孟珏托起她的下颌,盯住她的眼睛,“你不是说你对他只是友人之谊吗?……难道经过这一场生死之事,你习惯了在他的身旁?”
“是又如何?”云歌缩在袍袖中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眼睛却望向他,“早晨是你让我陪骥昆参加仪典的。他今日接受了金羊权杖,明日却发现他的父王已死,而我也消失了踪迹,骥昆该如何自处?”
孟珏压下眼中的刺痛,扶住她的双肩,“云歌,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是你离开羌地最后的机会。我离开后,尤非的亲信将知会族中人,那时他们便会知道在这场停战的协议中,你是先零唯一的人质。如果……我是说如果……赵将军不能说动刘询罢兵,甚至只是有所迟缓,你便是láng群中的羊,他们会扑上来将你撕得粉碎。”
“想不到我还能有这么大的用处。”云歌低头笑了一下,袖袍中的手指攥得更紧了,“果然像你说的那样,那我忽然消失,岂不是要引得先零怀疑赵将军退兵之力,会继续以刀戈相抗吗?”
孟珏语塞,一时竟不能驳,半晌才道:“无论如何,我决不会独留你一人在这险境中。”
云歌的眸中却似越发明朗坚定,她再次抬头望向他,道:“孟珏,我不想让骥昆明日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我甘心在此为质,留在他身旁。等到尘埃落定之时,我会决定自己的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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