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重又返回关内,先去了龙支,又去了令居,然而不出所料,云糙堂在这两处的分堂皆已关闭。昔日门庭若市的医馆,如今大门紧闭,甚至没有盘出的字样,令她无从查起。翁孙宅中也已换过全新的下人,对于她的询问或是摇头不知或是讳莫如深。她又想起孟珏曾说起在壶吉也有分堂,便又匆匆赶往那里。同样的人去堂空。离去的人似乎有意不留一丝足迹,周围店铺的伙计老板都说再没见过堂中的任何一人。
已近秋季。
西北的农田到了收获的时候,羌地的马匹牛羊也正值肥壮,恰是一年中边地贸易最繁忙的季节。虽然由于这一年多的战争,农物和牲畜都大幅减少,可是云歌还是能感受到集镇上那热闹的气氛。
经过城门的时候,她看见安民的告示,说降服的羌人献来了尤非和杨玉的首级,献来首级的人还有罕羌的大酋将一起获得汉朝的封赏。汉朝还将在金城设置属国以安置降来的羌人。几个月前的事qíng了,直到现在才有了一个官面的说法,那里面也没有提到他和他们的名字。云歌在人群中默默转身,向着城外走去。
天空的浓云层卷叠涌起来,遮起了日头。豆大的雨点很快从天而降,前后皆无所蔽,云歌便坦然行走在大雨的旷野中。
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与简弘他们在大雨前分食围坐烤鸦的qíng景,不觉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又想起曾在虞园的雨中,与丙汐四目相峙,现如今丙汐应该已经返回长安了吧,是他亲自去送的吗;葵儿终于见到爹娘,又能吃上梅庄的桃苏清牛街的甑糕了吧;说到吃的,阿丽雅那个贪吃的弟弟雕库,也已到了迎娶开羌公主的时候了,自己要记得将阿丽雅的手链带给他呀;阿丽雅的骨灰,按着羌人的习俗撒于河中了,从那里她能回到母族了吧;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那么,忽图河岸云杉树下埋着的卫律壮士也不用再去寻了,他和简弘如今都安息在了他们又恨又爱的地方了;丽史姐姐却终于不再回头,跟着三哥走了,她一定已被鄯无言解去了奇毒,和三哥一起去看爹娘了吧;还有那个远在豫章的痴癫的王爷,如今定是被那个小姑娘给收服了,自己答应过要去豫章看他们的,不能忘。然而,云歌知道自己也许是寻不到孟珏了,但是她会找下去的,不然她心上的那根刺永远都不会放过她。
然后,忽然地,她想起陵哥哥来,她仿佛看见他融在山河雨幕中微笑地看着她,“我告诉过你的,千回百转才是人生的意境。”
在漫天的雨声中,云歌涕泪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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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两年。
夕阳中,通往豫章的官道上,一队白衣的人马打马飞驰,越过一队缓缓而行的绣锦车辕,向前而去。何小七撩开锦帘,眺望了一下前方飞扬的尘土,道:“什么人?怎么这般急。”他扬手示意跟在一旁的侍卫放慢车速,又道,“我们不赶,今晚就在前边的驿站落脚吧。”何小七放下车帘,不知道自己再一次错过了他屡次杀而不死的那个人。
此时的豫章宫中,却是一片凝肃。
刘贺仰躺在锦榻之上,冠玉之容微微而陷,眼神憔悴却并不萎靡,还带着淡淡的喜色。宫外的廊子上有哀怨的啜泣声,那是他的那些夫人们。他嫌她们吵,方才让郑耳都撵出去了。榻前却立着一个红衣的小人儿,正托着两腮看着他。
“一会儿孟叔叔到了,爹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要听话……”刘贺轻轻道。
彤裳乖巧点头,却没说话。
“你还记得他吗?你曾在他那里住过半年呢?”
彤裳再点头。从小到大她见过最好看的两个男子,一个是爹爹,一个就是那个孟叔叔了。她怎会忘记?
刘贺笑了一下,转头望向榻顶的堆锦的帐帷,想着和她就快要见到了,憔悴的眼中又绽出几缕不相称的jīng神气。
郑耳急促的脚步声移近榻前,“候爷,他来了……”
刘贺闻言从榻上挣起身来,看见一个身姿俊逸的白衣人在他的榻前停住。那人看了他许久,终于叹了一气,俯身在榻边坐下,拿起他的手探起他的脉象。而后他许久未言,转头看见一旁默默瞅着他的彤裳,微微笑了一下。他朝跟来的一名侍女点了下头。那侍女会意,与郑耳领着彤裳向着宫外而去。
“为什么弄到这般地步,才让人寻我。”孟珏皱眉道。
“若不是我至此,你哪里肯露面,”刘贺笑道,眼中竟是算尽机关的小得意,他顿了顿,又道,“无论如何,小珏,你肯来,我就当你是原谅我了。”
孟珏站起身,向外走了两步,“什么浑话,我何曾不原谅你了?”
“我知道,我将云歌送回羌地,乱了你的计划,还令你们再次殊途……”
孟珏抬手止住刘贺的话,人却依然背朝着他。好半天,他低声道:“你如今的qíng形,我不敢说能妙手回chūn,迁延命数却还是做得到……”
“不用。”刘贺打断他道,“若不是因为彤裳,我在红衣死后便已是苟延残息了……”
孟珏猛然转身,目光且厉且痛,“你既为人父,怎可轻言放弃。又为什么要对孙万世[1]讲那些混帐话,让金銮殿上的那人有所拿捏,对你削邑相rǔ。”
“我就知道你虽绝隐于世,然则,没有一件事逃得过你的耳目……”刘贺低头笑了两声,随意道,“我不过是看他忌惮我已久,却从无收获,替他的寂寞尴尬罢了……”
“寂寞…”孟珏失笑摇头。
“不是吗?”刘贺却是一本正经,“我们六人当年在那树下刻字画梦,如今我们虽零落四处,彼此却还有牵挂;唯有他,自许平君走后,便真是孤家寡人了。”
孟珏的目光滞了滞,不由也点了下头。
刘贺又道:“小珏,我要你来,并非因为我的病。其实我因为就要和红衣相见了,心中无悲反喜。然而临走前,心中还有一人放心不下。”
孟珏望向他,目中微有了然。
“我儿女众多,其实多由荒唐而生,我认不得几个。他们的外公也都是朝中重臣,即使我去了,在我的爵位俸禄之外,他们也还会有人照应。唯有彤裳,出身低微,没有能够保护她的外公和舅父。”刘贺停下,看了一眼孟珏,“小珏,你能否收她做女儿,了却我的一桩心事。”
孟珏低声道:“哪有生父还在就寻养父的?你的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真有那一日,再说不迟……”
“不。没有时间了……”刘贺却再次从榻上挣起身子,急道,“你既耳目众多,就该知道匈奴新立的单于屠耆堂有意与汉朝和亲,他的弟弟伊酋若王已经来长安多时了……”
孟珏静了静,忽然想起彤裳曾被封为乐菱公主之事,他心中陡然一惊,难道刘询要以彤裳去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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