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_笛安【完结】(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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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不望着她,他也能感觉到,她缓慢绽开的微笑似乎在悄悄融化着他的半边脸颊。她轻叹道:“昨天,我跟蕙姨娘告过别了。我跟她跟了这么多年,什么都看在眼里,她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懂得。我只盼着你能应允我一件事,无论何时,什么都别瞒着我。”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可是若是照实说,又好像坏了什么规矩。

  紫藤静静地说:“咱们睡吧。”他站起身chuī熄了蜡烛。然后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重新坐回了chuáng沿上。他知道她也纹丝未动。知道这个让他安心。他们就这样肩并肩地坐了很久——dòng房花烛夜便这么过去了。

  三日后的huáng昏,看诊归来的罗大夫看见侯武拎着两坛酒站在自家门外。罗大夫一怔,道:“可是唐老夫人的病又不好了?”侯武摆手笑道:“老夫人近来安康得很,只是我想来请罗大夫喝一点,前日里成亲成得匆忙,只请了请府里一同当差的伴儿,不想落下了罗大夫,今儿是特意来讨打的。”

  罗大夫听了,连忙拱手道:“啊呀,那真是要恭喜。我这几日被苏家少奶奶的病耽搁住了,拙荆也没进府里去——真真是错过了喜讯,我今晚该自罚三杯。”

  顷刻间,他们之间便亲热起来,酒过三巡,更是亲如兄弟。

  谣言,是在两个多月以后开始流传的。

  第八章

  人人都知道,谢舜珲近日流连于“海棠院”,夜夜笙歌,说起来摇头叹气的人倒是不少。

  可事实倒也不完全像众人想象的那般。沈清玥看似百无聊赖地端坐在闺房里给古琴调音,不像平日里要出局时候的盛妆,可是那份相对的素净也是jīng心修饰出来的。倒是她的小丫头眼尖,愉快地扬声道:“姑娘,谢先生到了。”沈清玥笑盈盈地起身道:“了不得,如今你可是稀客。”谢舜珲大方地拱拱手:“我来给你道喜。却不知沈小姐成天价贵客盈门,我想要约上今儿个这一顿小酌,都恨不能等上半个月。”沈清玥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接过来小丫鬟捧上的茶盅,轻放在桌上:“稍等,片刻之后,等茶叶都舒展开了,我再替你续上另一半的水,如此才不辜负它。”然后,柔声笑道,“其实不是要你等,最近我本就不怎么出局。眼看着启程的正日子快到了,眼下不过是挨个儿跟这些年的恩客们吃吃酒,辞个行而已。”——众人知都道沈清玥姑娘的劫数已经满了,遇上了愿意替她赎身的主儿。那官人本是南京人,家里能称得上是巨贾。本是来徽州跟人谈一笔买卖,花酒桌上看见了清玥姑娘,从此便明白了人间还真有“魂牵梦萦”这回事。两三年下来,终于替沈清玥赎了身,不日便要带着她回南京。

  谢舜珲起身踱至窗下,突然连声顿足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正对着窗子的墙上挂不得画的,偏不听。”沈清玥无奈道:“我家那官人硬要我挂在这里,我又能奈他何?你让我跟他讲再好的画儿也比不得实景,他听不进去罢了。”谢舜珲也笑道:“如今你倒真是三从四德。”又见砚台下面压着一张花笺,蝇头小楷如茉莉花一般端然绽放,只见一首七绝,题为《咏柳》:“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他叹息道:“又不知是哪个犯了相思病吧,要你这么费心思回绝他。”清玥道:“这些年,这儿的人都习惯了海棠院有个我在——如今突如其来便要去了,有人伤感也是常qíng。”随即佯怒地白了谢舜珲一眼,“倒是你,说是来跟我辞行,以为我不知道,今日怕是南院没人,你才想起来我这北边儿还空着吧。”谢舜珲讪讪道:“谁说南院没人?我特地跟那边说了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还有件事qíng想求你呢。”清玥啐道:“有事求我!什么叫薄qíng寡义,这便是了。”

  “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前几个月休宁那地方有户姓唐的望族,他们家孀居的主妇趁着给老夫人做寿的日子,宴请四邻八乡守节的孀妇。我应承了他们族里人,帮他们写了篇《百孀宴赋》呈给休宁知县——哪知休宁知县正巧差人编纂着一本集子,专收各种颂扬他县里风化的文章。编这集子的人偏要给每篇文章题诗一首——我看过了他们给我的《百孀宴赋》题的诗,俗不可耐,若真的收进去了还脏了我的笔墨。我便想起你了——你帮我题一首,我给你虚拟个男人的名字,便成了。”清玥大惊失色道:“亏你想得出来!让我去给节妇题诗——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你知我知而已,还有谁能传出去。我原本想自己写了充数——可是你的诗向来心思灵巧清隽,用在这里是绝对错不了的。”“也罢。”清玥慡快地笑道,“那些贞节烈妇们揣度不了我们这样人的心思,可我们揣度她们,倒是轻而易举的。”谢舜珲赶紧附和道:“那是自然——你就当可怜她们吧,她们哪能像你一样活得这么有滋味。”清玥眼里掠过一丝凄然:“这话便真的没意思了。”一时间谢舜珲也知道自己失言,急着顾左右而言他,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好像太刻意。无奈只得低头拨弄了一下清玥的琴,笑道:“以后,我会常想着你的《阳关三叠》。”清玥静静地说:“等我们小酌几杯以后,我再弹给你听。”

  一时间小丫鬟端上了酒和几样jīng致小菜,二人落了座,沈清玥一如既往地为他布菜,谢舜珲问道:“这一次到南京去,是跟着他回他家的大宅,还是将你安置在别馆?”清玥沉默了片刻:“我没问过这个,随他安排。”“这里头有个分别。”谢舜珲放下了酒杯,“总之,去了他们家,不比在这里,总得做低伏小——说起来也辛苦你了。”“我会当心。”清玥还没饮酒,眼睛里却已弥漫上了醉意,“你也一样,别看你总替别人盘算,其实你才是最让人放心不下的那个。听我一句劝,南院那边,玩一玩便算了,认不得真的。”谢舜珲笑而不语,又兀自饮了一杯,清玥却没有换话题的意思,“一个人qíng浓qíng淡,全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你呀,你的qíng就太浓了——就算兑进去七成的水也够寻常人用上一辈子。南院那个——之前不是祁门目连班子里扮观音的小旦么——他不像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已经跑了那么些年的江湖,是他们班主为了还赌债才将他卖进来,半路出家的更是心狠手辣。你中意他,这是qíng不自禁,谁都不能说什么——只是,别在他身上花太多钱。这话除了我,旁人也说不得的。”

  “知道你是为着我好。”他闷声道,“走之前我把我自己那方砚台送你,你也知道歙砚是好的,拿去整日用它写字,只当是我们徽州的这班朋友还在跟前。”

  “我还记得。”清玥长叹一声,“五年前,你们这起没脸的拥着我去选‘徽州八艳’,那时候,整日跟着你们这些会文章的胡闹,可是不知道有多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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