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天下_小叉【完结】(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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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半晌,里头终于传出一声“杜仲”的传唤。

  杜仲在衣服上擦了擦汗湿的手心,深呼吸几次才鼓足勇气,踏进了那间新上任军器监的屋子。

  军器监不是没有风光过,但那是在驲落进犯赤月的几十年前。驲落大败并俯首称臣之后的次年,正是那位一手将军器监拉起来的殷大人大量抽调人手,没多久军器监就变成一个空架子,不出五年就成了“病退监”。一直到现在,就连全监上下剩的这些老弱病残也都觉得,离废监的一日不远了。

  就在这个时候,吏部一纸文书传来,称二月初新的军器监即将赴任,着军器监一众属官好生准备迎接。杜仲清楚地记得,当时四位署令面面相觑,反复读了不知多少遍也没人敢相信那白纸黑字的意思。唯独她呆愣当场,当时冷汗就下来了。

  她,她,她……她那天都跟那位大人说了什么啊!

  军器监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衙门,底下就是一群匠户,所以朝廷的宫门抄能看见,坊间的零碎消息也听得到。

  李凤宁是什么人?

  一个二十没到的毛丫头?

  错,大错特错。

  以前在魏王府的时候,她就把府里得罪她的管事发配三千里充军。先不管那人做错了什么,她要是打一顿出气就是京师再也寻常不过的消息,传不上三日就叫人没了兴趣的俗闻。

  可她做了什么?

  一天跑三个衙门,把这事定成了连魏王都翻不了的铁案。

  这满京师的人里,甚至这个军器监里,有多少人在做一些踩界犯规的事?原想着抓到了无非哭求一番而已,但撞在了李凤宁这样能豁出去连一府的脸面都可以不要的人手里,只怕能不从重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踏进屋子之后,杜仲因为有点不知所措,所以下意识停下脚步。

  她虽叫底下衙役打扫过一番,可前日突然涌进一群人来,连房梁都擦得gāngān净净之后,将老旧的桌椅案几全都换成新的,又添置了许多茶具椅垫一类的东西,甚至连软榻都搬了进来。此时整间屋子焕然一新,除了墙还是以前的东西之外,就没一件是杜仲以前见过的。

  “杜仲,年五十,豫州汾水人。原为汾水城内冶铁坊工匠,永隆八年选入豫州锻冶坊。永隆十八年拔擢入京,为弩刃署下监作。长宁四年补了弩刃署丞,一直到现在。”坐在书案后的年轻女人穿着一身鸦青色的锦衣。她纤长的手指握着一只或许是白玉的茶杯,整个人倚在花开富贵图样的垫子上,她语调平缓嗓音清脆,表qíng十分地放松。只可惜她接下来的话却令杜仲将将平复了一点的心qíng又剧烈起伏起来,“原来在汾水娶的夫郎久无所出,在永隆十九年从安阳牙市里花三十七两银子买了个小侍,隔年生了女儿。如今独女杜瑜十七岁,依附在同坊的姚家族学里读书。听说你最近想替她在工部谋个差事?”

  听着那似乎毫无qíng绪的语调,杜仲只觉冷汗直冒。

  如果说前头那些还是吏部里存的档,可后面那些她又是从哪里打听到的?十几年前的事了,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的事,她居然能清清楚楚地说出个“三十七两”来。

  “是……是!”杜仲一咬牙,“大人您说得都没错。”

  “前头那四个,一个留任,一个罢职,两个被我从署令降成了署丞。”那仿佛悠闲,又仿佛蕴含着某种特别含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倒是说说看,你该怎么办?”

  一个留任,一个罢职,两个降职?

  谁……被罢职了?

  惊讶令杜仲一时忘记要保持恭敬,她猛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个只比她女儿大上几岁的年轻人。

  先前几日明明看上去只是个长相俊俏的普通人,但此时坐在书案后头的女人身上却别有一股饱含冷意的镇定和平静。

  那不是由年龄和阅历带来的沉稳,而是出自于……

  “身份”。

  不由又想起京师里那些关于李凤宁的传闻,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只能认命的杜仲声音也低沉了下去,“但凭大人做主。”

  “甲旌署这些年还零零碎碎地出过些东西,弩刃署都有多少年没新东西出来了?”李凤宁的声音渐渐露出不满。

  既然署令都能罢免,不要说她这个更低一级的署丞了。此时只当自己这身官袍脱定了的杜仲兴起一股破罐子破摔的qíng绪,听李凤宁仿佛意有指责,不由一激动,“大人可知道,甲旌与弩刃是不同的。甲旌除了铠甲之外,还要督造营帐和旌旗,这些东西能费多少物料?可我们弩刃从锻铁开始就是一大笔耗费,户部那里银子发不下来,连煤都买不回来。就算拼拼凑凑弄出些东西来,谁替我们试?”

  说到这里,杜仲不由得一股怨气。

  军器监人散了规矩可没有废。当时殷大人定下来的,就是凡做出合用的新式兵器,官升一级赏银百两,那时候谁不卯足了劲去做?哪像现在,弄点铁和煤过来还要各处求告,弄得跟乞丐似的看人脸色。不要说弩刃署了,整个军器监里就寻不出用心做事的人来。

  “这么说,要是把东西给你凑齐了,你就能弄出好东西来?”然而李凤宁又一句慢吞吞的话就像冰水一样,彻底把杜仲刚刚掀起的意气就浇灭了。

  “这,这话也不能这么说……”她顿时没了气势。

  谁能夸口说,凡做新东西就一定成功的?

  几年前还有人想在刀身上挖槽,想着既能减轻分量也比较省料,可按各种分量递减做了百把出来,试出来却说没以前结实了,特别容易断。于是耗了整个弩刃署三个月时间并几百两银子的花费就这么没了。

  对匠人来说这是常有的事。试十存一就算是天才了,可当时一群御史群起而攻之,说军器监空费人力和物料,乃是朝廷蠹虫什么的,生生把最后一个还剩了点雄心的主官给bī得“病退”了。

  “那物料库呢?”不等杜仲在那边哀叹完,李凤宁又说了个词。

  杜仲心里一抖,暗道一声“来了”。

  军器监分为三署一库。

  整个赤月所有军队的物品,当然不可能由安阳一地造出来,而是由分布在各州的锻冶坊来完成。三署中的州冶署就负责管理这些锻冶坊。

  弩刃署和甲旌署,负责设计新的兵器、铠甲等物,并规定制作法式然后下发到各锻冶坊。

  物料库,顾名思义就是存放皮、铁矿石、煤等物品,以及各种成品的库房。安□□料库负责记录各地库存,统一调配物料,并且存放各地样品。

  能用作军器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军器监都衰败成这样了,人手不足就必然保管不善。数目早就合不上了,不免也就破罐子破摔,开始顺手牵羊了。

  杜仲想起离她没多远的这位刚刚才从燕州回来,她当初可是顶着“查仓”的名义出去的。再想想那些被她查过仓之后,不管是快被弹劾的折子淹没的燕州太守,还是已经死光了的贼寇,刚才剩下的最后一点意气也终于消失不见。她嗫嚅一阵,居然没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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