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他这门生意,尤其在东北,黑白两道,根基要多扎实,不足为外人道,寻常人和他有点关系的,提到苏四成,都贯一个爷字,再亲热,都要叫声四叔以为尊敬,但谭卫文不但直呼其名,而且干脆就叫老苏,已经很说明问题。
既然来者不善,也只有见招拆招,沈庆平反而放松下来,手上不停,将茶一巡巡冲过去,心里把周致寒的事情轻轻抛开,专心对付眼前。
“我和苏先生有一点生意上的来往,听你口气,好像大家很熟?”
“你们生意上的来往我知道,前几年他想在番禺开一个酒店为主,餐饮为辅的娱乐城,万事俱备,结果没有把那块地谈下来。”
谭卫文不紧不慢,沈庆平手上动作却缓了一缓,斟茶最要专心,他微微一乱,茶色就不匀,谭卫文拿了一杯,轻轻喝了,继续说:“我当时正和广州这边有一点来往,老苏要我帮他周旋周旋,看还有没有可能成事,结果我小儿子正要考试出国,一时没放在心上,最后负人所托。”
明人眼前不说暗话,沈庆平点点头:“那块地对我很重要,但误了苏先生的事,我也很抱歉。”
谭卫文一笑:“生意就是生意,抱歉两个字客气了。”
说到这里,沈庆平终于模模糊糊有点印象,卡地亚酒会上,他与苏四成遇到,因为生意上的事又聊了几句,还是谈不拢,那位豪气冲天的苏老大颇为恼火,戳着他的胸口一再说:“我的账你不买,总找得到你买账的人。”
正僵持间,老苏转头看到什么人,气鼓鼓地拂袖而去,临走还对沈庆平瞪一眼,大意是你走着瞧,沈庆平哭笑不得,看他走到门口,截住某人,站在那里谈话,现在想起来,似乎那人和眼前的谭卫文,形神俱似。
果然没有错,谭卫文自证:“确实。他走来问我应该怎么做,我向来认识的人里,搞得他这么烦恼的人不多,因此也多看了你一眼。”
说到这里,两人那惊鸿一瞥的往事连上了线,但如此叙旧,就是再绸缪,也不足以解释谭卫文为什么不请自来。
越到关键时候,交谈反而慢下来,两人专心喝茶,谭卫文忽然轻轻说,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
沈庆平大惊。
起初周致寒教他喝茶,技术层面沈庆平掌握得很快,无论关公巡城还是韩信点兵,他都一望而知,信手即会,甚至对茶具茶叶的鉴赏,不久也登堂入室,颇有心得,唯独心神凝练,他怎么也不如致寒,常常坐久一阵就周身发痒,恨不得起身出去暴走一阵再回来,或者要一面看电视,看书,总之静不下来。
那时候致寒便脸色一正,逼他好好守着一口心气,勿躁勿忙。
常常便这样说。
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
还说,将来我要是死了,你生意上人前,两米大床上人后,总有一天是不记得我的了,但只要在这茶案子前坐下来,这时节两两相对,一点一滴茶香水滚,都是我教你的,就算我还有一线机会还魂。
沈庆平赶紧拦住她的话头:“别别,不就是叫我修心养性吗,别胡说,大吉利是。”
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坐,贪恋的是周致寒一颦一笑,在茶案前素手临杯的风致,慢慢年纪层垒,阅历积厚,心性沉淀下来,一点点领悟其中真趣,才算是约摸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此际从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口中说出来,不知是巧合是启示,沈庆平心里一跳,思绪万千,其中最强烈的,莫过于周致寒活色生香的脸孔,看一眼表,已经六点半有多。利苑某个房间何其有幸,有佳人光降,四壁生辉。
他定一定神,暗地里深呼吸,冷不丁谭卫文淡淡问:“沈先生,有什么心事么。”
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去跟另一个大老爷们说,我为相思所苦,何况,沈庆平不会糊涂到以为对方专程为他上来扮演知心姐姐。
“谭先生的意思是?”
谭卫文毫不再隐匿,直截了当,切入主题:“我得到一点消息,有大财团在着手收购沈氏的集团股份,势在必得,据我所知已有很大进展,恐怕很快会威胁到沈先生的主导地位。”
好似一桶雪水凭空倾倒,沈庆平整个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他微微坐直,瞳孔不自觉地有一点眯起来,是他惯常紧张起来的表现。
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只眉毛一挑:“谭先生从哪里得到风声?”
谭卫文摇摇手:“放心,我没有信口开河的习惯,沈氏的股权分配架构,我大致有所了解,的确是易散难收,但有心人若肯下功夫去做,也未尝不可能。”
沈庆平神色严峻:“谭先生,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我一定加以确实,不过,你我素昧平生,大家明白人,我冒昧问一句,阁下为什么要无端端来提醒我这件事。”
谭卫文喝完面前一杯茶,静静看了沈庆平一阵,站起身来:“沈先生,天下事,都没有无端端,但原因我现在不能说。”
他弯腰放一张卡片在茶案上:“倘有一天你用的着我,给我一个电话。要是我不辱使命,我们自然有机会从头说起。”
他点点头,不待沈庆平回过神来,转身走了,开门,秘书安妮一直在外面坐着,急忙站起来往里张望,见平安无事,顿时松口气,谭卫文站定,说了一声:“辛苦你了。”然后才离去。
沈庆平目送他身影消失,拿起那张名片看,纸张极精洁,铁灰色背景色上一个简简单单名字,一个电话号码,此外一切欠奉,于无声处听惊雷,当真气象万千。
他吩咐安妮下班,自己也不急着做什么,返身再度坐下来,凝视面前一盘残茶,沉思默想,许久拨了个电话:“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唔,你说个时间吧。”
晚上七点,顾中铭腰酸背痛地从一桌子官司中抬起头来,出办公室看看,大伙儿都走得差不多了,他转到隔壁,门缝里发现闻峰还在,坐在那里专心咬手指,神游太虚。
这位仁兄受了失恋的打击,基因突变,从上礼拜起进入工作狂状态,办事效率奇高,以前口口声声号称有飞行恐惧症的人,主动申请出差,不出差就休假,总之一门心思,想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顾中铭又好气又好笑,懒得睬他,过了几天倒又消停了,就是每天跟只老鼠一样,清晨来,半夜去,关在办公室里,一声都不出。
他敲敲门:“下班了。”
闻峰翻翻眼睛,也不看他:“你走吧,我还没干完活。”
顾中铭明察秋毫:“你下午两点就没什么活干了,装个屁,走,跟我吃饭去。”
闻峰把身子往椅子里缩缩:“不去。”
知闻莫若顾,顾中铭诱之以色:“真不去?新丝路模特公司的副总,说带今年的冠亚军来呢。”
果然闻峰眼睛一亮,蠢蠢欲动了两下,神色又黯淡下来:“没兴趣,你去吧,小心点锁好贞操内裤保重晚节,嫂子快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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