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离别惯了,原来离别都还是离别。
和沈庆平坐在停车场,一直坐到九点过五分,中间两个小时,听他说完那一个收购案的来龙去脉。
说得周致寒脸如土色。
什么样的人要处心积虑,试图入主沈氏? 沈庆平未必有头绪,那个名字却已经到了周致寒的舌头尖。
数年之前,她为了在极短时间内筹集 一千一百万的公关费用救回沈庆平的生意,三天之内见了十一家在华南地区有名有号的放高利贷者,如果不是怕节外生枝,她甚至通过关系联系了澳门的地下钱庄救急。
但放高利贷也是求财,消息更灵通,谁会冒险去投资一艘明明快要沉到底的船?连最后防身的基金和债券都一口气抛掉,还差六百万。有钱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数字是什么意思,需要的时候一个零就让你翻不了身。
是顾子维主动要给她。
条件是她要离开沈庆平。跟他走或者不跟他走,都没有所谓。只要,离开沈庆平。话,是这样说出来的,彼时,表情各自都诚恳。
那六百万,是他全部现金身家的大半,放在香港股市,准备作为移民的投资金。
他学金融出身,不按牌理出牌的,在中国大陆的市场上,束缚多如牛毛,自认空间太小,飞龙应当在天,为了移民,筹划已久,到那一步,已经拿到了第三国居留权,也拿到了全部通关文件。
这一刻釜底抽薪,前功尽弃。
他说他甘心情愿。
前半生荒唐透顶,三教九流的女人他都爱,一直爱,风月场上,滚得风生水起,为了夜总会的一个姑娘,会单刀赴会,和人狠狠打上一架,半点不像拿到博士学位的斯文人,可是大家要分开的时候,也不过挥一挥衣袖,小红小翠麦姬微微安,万花丛中寻一色,腰细唇红,谁都好,有何关系。
唯一周致寒,他占有欲强烈,强烈到把人生其他战斗都先一一靠后,眼下急务,是抢她到手。
沈庆平生意出问题的时候,两个人正绸缪。他正一天天缠致寒,跟他到香港去。
致寒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听完只是笑。顾子维当那笑容是默许,私下里,做了不少准备,把本来在香港的小公寓放盘准备卖了,换一个大的,两个人住,周致寒是喜欢宽敞的,又要放许多书和茶案。
他生日快到,致寒定了去美国的机票,要陪他去洛杉矶看海,游迪斯尼。两个人都有不够快乐的童年,想趁彼此亲近时补偿回来。
就那个时候晴天一个霹雳,人世无常的本色就是不容你做什么计划,那么称心如意。
然后一切就都变了。
周致寒的心本来在往姓顾那一头,缓缓游弋,总有一天抵岸,功德圆满。
忽然被惊醒了似的,撒腿飞奔回去,一路绝尘不见影。
直到顾子维找上门来。他自动自发,自觉自愿,找上门去,要帮她。
她要的钱,他给,去救她的另一个男人。
荒谬糊涂疯狂忘形。
可是说周致寒当时没有对顾子维的痴情动心,是假的。
虽然到最后,她过桥抽板,之后背负的,有多少侥幸,就有后怕,有多少辜负,就有多少欠疚。
无论谁偶尔提到一个姓顾的人,她都要忐忑。
直到这一刻。
有一些藏在温情脉脉下的金铁交鸣,忽然呼之欲出。
“这六百万,字面上就写,以你持有的沈氏集团股份作为抵押。”
“小寒,只要你跟我走,六百万我拱手奉送,他年易地,我和沈庆平都不少这一点钱,但是你说的,此时此地,我拿出这笔钱,为的是什么?你不答应现在结婚,就换个方式给我承诺。”
当时她想,咿,为什么每个男人都问我要承诺。那段时间跟了顾子维去香港,有时候看他晚上在家里看电视,俨然岁月静好的模样,都忍不住还这样想。
惯例,这是女人的分内。
怎么她从来不问,而后台词被抢。
要到多少时日之后,才觉察出那一点无可救药的自大,会带来判断上不应有的误差。
女人,终究是女人。
百分之十一的股份,抵押给债主,那一纸备忘还在顾子维手里,随时拿出来,随时都有效力。法律不会问她有没有再和沈庆平在一起,这口头上的契约两人再当一回事,真金白银较量起来,毫无意义。
谭卫文似乎真的已经睡得很熟了,周致寒端端正正躺着,只觉得心乱如麻,在这么柔软的床上,肩膀却隐隐发麻,是心里太紧张的缘故吗?
轻轻翻一翻身,谭卫文的手还是搭在她身上,微微转过头,就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点光,可以看到他安详的面目,眼角带皱褶,成熟得又从容又坦荡。他真正衰老之后,仍然会是一个很干净的人。
凝视着,致寒抬起手,轻柔得没有声音的,在谭卫文的额头上,抚摸过去,此时突如其来,忧伤像沙漠上灼热的阳光,在离开堡垒的瞬间就刺中毫无防备的眼睛,致寒忽然流下泪来。
她哭得很厉害,尽量抑制声音,但胸膛间的喘息怎么也压不下,哽咽得犹如断气的前奏,眼前是谭卫文,她看了两年的脸,两年里,他出差和她一起,到近郊一两天也和她一起,他每天晚上都睡在她身边,朝夕相对,共度过的时间,足够使两个人从萍水相逢,到相依为命。
她偶尔都以为,忘记就是一个时间对你做手术的过程,没有麻药,每一个动作,都令你疼到灵魂出窍,然后,该缝合的,该摘除的,一一完成,你长出一口气,告诉自己说,康复了,重生了,自后要饮食节制,起居有常,强身健体,长命百岁。
可惜,每个人都有他感情上的癌细胞。
从第一眼,在包房门口看到,到现在,她整个脑子里,都是沈庆平。
尘封了两年的想念,从利苑包厢开启那一瞬间成功决堤,从隐秘的水库里咆哮而出。
在正当两两相望时,仍然相思。
于是脑海里每一个空隙,都填满他的样貌,他的声音,在她下车时,一把抓过来他的手,他黑色上衣皱皱的样子,他望向她的时候,眼神里瞎子都感受得清清楚楚的爱恋。
许多细节,想起便要痛哭。
像现在这样。
她把手放下来,眼泪流到枕头上,浸润脸颊,很湿。
致寒摒住呼吸,小心地把谭卫文的手放在一边,侧身想要下床。
这时候,男人抓住她的手,温柔地说:“怎么了。”
她一惊,急忙躺好,脸朝到一边,低低说:“没什么,想去洗手间。”
谭卫文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一拉,说:“不要去。”
他抱得致寒很紧,把她的脸埋进自己怀里,他的身体很温热,腰腹间有中年男人标准配置的赘肉,不会让女人觉得性感,但冷天抱住,是一个好理由说人生有这样小小不然的愉快与幸福。
手绕在致寒脖子下面,致寒的手臂抱住自己身体,一半是迁就,一半是回避。
只听他忽然开口,缓缓说:“我家里,一直都是大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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