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寒,我爱过你,而其他的一切,都不过是生意。”
他站起来,顿了一下,不知是在犹豫什么,但留下微微一声叹息之后,终于快步离开。
周致寒定定坐在那里,直到服务员过来收拾桌上残杯,她像惊醒一样跳起来,在桌上丢下两百块现金,跑出咖啡厅,顾子维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在大堂环顾一圈,上了酒店房间。
用自己的房卡打开门,套房里很亮,谭卫文在卧室的窗前,窗帘大开,他端着一杯水看窗外天光。
听到门响便转过来,周致寒压抑住心头的翻滚,对他绽开一个温柔而清淡的笑,如常说:“我回来了。”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表情,看着她,忽然点点头,放下茶杯,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叠厚厚的文件,递给致寒:“你看一下。”
致寒接过来,犹豫了一下,把那本沉甸甸的东西放下,平静地说:“卫文,有话直说吧。”
谭卫文凝神望了她一阵,冷冷地说:“也好。”他真的丝毫没有犹豫,单刀直入。
“顾子维想必你认识,他七八年前通过香港中行的两个人找到我,请我帮他疏通广州和深圳两地的一些政府关系,方便他当时的一个地产项目在广州上马,我不知他底细,没有答应 ,后来得知那个地产项目,因为地皮拥有方不愿意出手而告吹。”
“大概五年前,我有一个多年的朋友,也托我做几乎同样的一件事,最后也没有成,原因也是一样。”
“这两块地皮的拥有者,是同一个人。”
“沈庆平,我猜,你也是认识的。”
“顾子维当时虽然没有成事,但还是拿到了一些政府的线,一路经营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他运作亚洲地区规模最大的私募基金,主要投资方向是沿海城市的大型商业地产开发,他一早看上的几块地,所有权全部在沈庆平手里。”
“沈庆平做基建,参加政府投标多了,他很了解城市规划的方向是什么,这么多年持续收购还没有炒热的地皮,到现在,慢慢露出端倪,都会是将来地产发展的大热。一本千万利。”
“沈庆平做事很谨慎,第一自己在幕后,第二从来没有大举贷款在地皮的收购上,依靠沈氏集团的稳定现金流操作。“
“要从他手里拿到地皮,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入股沈氏,而且要成为大股东,第二就是破坏他的现金流。”
“顾子维双管齐下。”
“现在大致时机成熟,只等沈庆平选其中一样。”
“无论他选哪一样,都会元气大伤,而明年政府关系的变动一到,全军覆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谭卫文一口气说下来,到这里顿住。
他看着周致寒站在面前,脸色惨白。
额上冷汗一颗颗流下。
她这一刻的情切关心,生死与共,谭卫文和她朝夕相处两年,连影子都没有碰触过。
心里那一丝钝针一样尖锐的东西,是不是传说中的嫉妒。
但他惊讶地看到周致寒举手按了按自己额头,就在转瞬间便冷静下来,她退后两步,坐到床上,低声说:“你要我做什么。”
谭卫文再度把那本文件递过去。
这一次致寒翻开了。
第一页的右下方,有她最熟悉不过的字迹,时间在万宝龙墨水的印迹上也作威作福,因此微微有点退色,虽然不减任何清晰或效力。
是她的签名。
这是她和顾子维订下的备忘录。六千万或十二个点。
他年再见,居然是在谭卫文的手里。
她周致寒是杜十娘吗,这百宝箱跟着她轮回辗转,从一条水底流转到另一条。
男人缓缓说:“你看一下文件夹最后一页的东西。”
致寒深深呼了一口气。
翻到最后一页。
支票。
六千万现金的支票。
她猛然把本子合上,凌厉地望着谭卫文:“什么意思。”
谭卫文手放在膝盖上,他坐在办公台后,腰背很直。
说出来的话没有起伏:“我们要结婚了,你的债务便是我的。”
与其说这是一个宣言,不如说是一个暗示。
暗示周致寒见好就收,给大家台阶下,接绣球,定调子。他用这样看似霸道的方式,在求取致寒的一个应承。
似乎觉得危机逼近门口,要急急忙忙建起防卫的篱笆。他有没有后悔和周致寒回广州。无人知晓。
致寒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无数言语涌到到喉头,她选不出一句话可以出口。
要了这笔钱,沈庆平便能松一口气,另外四千万拖不垮他,何况从谭卫文这里居然实实在在知道了顾子维的用意,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总有办法腾挪过去。
可是要了。她从此就要跟着谭卫文,比被绑架还要拴得紧。就算她这一生一世的爱都在沈庆平那里,她的一生一世,却都在谭卫文这里了。她欠他的。
不要,叫周致寒眼睁睁看着沈庆平一败涂地,焦头烂额?她何忍?
这世上除了她,有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去护着他。
活生生的,这六千万,是周致寒的卖身钱。从前是,现在也是。
致寒把文件本缓缓放下。她容颜惨淡,全身的血气都仿佛散在虚空里,眼睛却明亮闪耀,燃烧奇异未知的火焰。
她坐在床上,很久,很久,慢慢起身拿起包,她往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忽然折回头,走近谭卫文坐的椅子,蹲下去。
她把手放在男人膝盖上,垂下头不知道想什么,许久,一颗眼泪落在他的裤子上,飞快地滚了下去。
这几天哭这么多,眼睛都疼了,心却失去了控制,再怎么提醒这是个不相信眼泪的世界,都半点不见效了。
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咽喉哽得生痛。
一定要说四个字,是不是:何德何能。
就算这样的方式,这么笨拙,霸道,自私,我都知道你是真心对我。
而这是世上唯一一种无能回报的恩情,就算对方如何五体贴地,做牛做马,不被爱的那一个,永远都在遗憾中。
谭卫文轻轻的,把手放到周致寒头发上。他尽力尽量,不让致寒感觉到自己手指的轻微颤抖。
这情景何其荒谬。
他在用几近无耻的方式,逼一个女人把下半生和自己捆绑在一起。
这不但不是他的风格,就是发挥他最强的想象力,到现在为止,他都有点不相信,自己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
倘若老头子在世知悉此事,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说不定气头上要干脆把他逐出谭氏一门。
为了保持家族的令名,他与父亲安排的女子结婚生子,为了维护家庭的完整,他离婚不离家,努力维持正常的家庭秩序,为了照顾两个孩子的成长,他牺牲自己的欲望和任性,为生活规划下几近严苛的章法规矩。即使是到百年之后,谭卫文自信不需回首细看便能判断,他一生做过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在上海与周致寒春风一度,然后便不惜一切,要把这春风所带来的,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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