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扶她,她的手冰凉,忽然紧紧抱住我,念经似的说:“不要紧,不要紧……”
我有些不舒服,挣开她。
她又紧紧抓住我的手,像着魔一样,眼神发狠:“缜儿,我变成了吃人妖怪,你一定不能说出去。”
前几天,家里的确做了奇怪的仪式,什么人死了,又复活了。
母亲死了吗?为什么死了?我把她复活了吗?可能是这么回事。
这几天,像做梦一样。
我点点头,反握住她的手:“你放心,娘,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爹总是不在家,娘一个女人,好不容易将我拉扯大,我定要好好待她。
阿垛死了以后,娘把所有仆人都关进了地窖。
她的食量很大,两天就要吃一个人。
所以每隔一天,她就把我锁进屋里,怕误伤了我。
我第二天清早出了屋,帮她收拾。
娘说:“缜儿,把那些东西都埋了吧,也算立了衣冠冢,没做得太绝。”
我怎么没想到?娘虽吃了人,但那是因为她控制不了自己,她的心还是好的。这世上很少有人像娘那么好,我一定要保护好她。
一个月,家里的仆人就吃完了。那便接着吃城里的人。
我说:“须得把跟这些仆人有关联的人都吃了,免得他们来问,露了马脚。再吃些无关的人,免得城里人觉察,显了破绽。”
仆人多孤寡,无甚挂碍,省了我很多麻烦。
我把娘吃剩下的放回去,除了衣冠冢,还有我自己的考虑。死人的事瞒不久,与其让他们自己发现,不如我掌握主动来的安全。
我以前嗜睡,常常日上三竿也不起早,近来归还残物,天不亮就能出门。
我们平日里也照常出街,装作与大家一般惶恐,骂妖怪的时候,也附和几句。
我们离不开这城。我们都习惯了。
城中有个朱家小姐,娘曾问我是否想与她结亲,我回绝后,娘显得很开心。
朱家小姐模样还算周正,家底也算丰厚,我们打小就相识。
她小时候笑起来,脸蛋里陷进去两个小酒窝,嘴巴里翘出来两颗小虎牙。
我那时候真有些喜欢她。
后来我们就不常见面了,街上碰到,她也不常笑,表情端庄,举止得体。
那日我心血来潮,与她一同行了段路,闻着若隐若现的女儿香,心思也飘渺。
我们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只记得路过街角老乞的时候,她躲过他的手,皱着眉说:“穷贱至斯,实讨人嫌。”又对我娇笑:“缜哥哥,有你陪我真好。”
她没了虎牙,酒窝也不似从前可爱。
我有点想问她:若是我老了,穷了,丑了,你还会喜欢我陪你吗?
但我没问,我知道不该问。
我也冷冷看那老乞,然后与她笑谈。谈了什么,已经记不清。
我愈发觉得,他们喜欢我的那些东西,是我仅有的武器。
这日,我约了朱家小姐子时相会,她忸怩地应了,承诺我会偷跑出来。
这世上真心待我的,只有娘,我能为她做任何事。
这些日子,我常想起小时候的事。
娘和爹相处得并不好,娘总说爹软气,不上进,不如缜儿。
她这么说,爹也不吭声。
爹渐渐不再抱我,也渐渐不再回家。
家里原是吃祖产,后来广入财源,比之前更风光,娘又抱怨爹老是不着家,不如缜儿。
她这么说,爹也听不到。
一开始我听她说爹不如我,很是高兴,后来就不那么高兴,再后来就很厌烦。但我没有告诉她,她就一直这么说。
我和她在一起,渐渐不自在,若是她要抱我,就更不自在。但我没有告诉她。
我只是一直告诉自己,她只有我,我只有她。
我总是烦躁。
心中闷得久了,口里吐出血来。
是了,我从小身子就不好。
吃什么药都没用。
娘抱着我哭,我心中烦扰,口里仍说:“娘,我大限将至,不能再保护你了。”话说出口,一瞬灵台清透。
娘变成妖怪以后,我的身子竟好起来,能吃下许多饭,从城东快步走到城西,也不会气喘吁吁。只是在人前,我仍要如往常一般,做个病秧。
这些日子,我可能前所未有地快活。
我仿佛从只会说大话的小男孩,变成了真正能照顾别人的男人。
不再只有娘给的皮囊,爹给的财富。我好像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
或许,我的人生开始改变了。
将朱家小姐的残骸归还,回家时路过烩面馆,想起也该对阿垛做个了断。
近黄昏的时候,我与娘去到面馆。
这个时候了,面馆里竟然还有人。
是两个面生的年轻人,带着一只狐狸。
他们看起来与我一般大,衣着也不甚打眼,浑身上下却透着飞扬的神气。
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不屑地想,低下头不再看他们。
娘要了一碗烩面,与老板说隔日可见阿垛。
我在心里琢磨,说隔日说得清吗,是隔今日还是隔明日?
这些人,总是当虚做实。
对面总有视线扫过来,我抬起头,正对上那个女人的眼睛。
她的眼神不如常人遮掩,却也看不出什么,我有些心慌。
再进来一个人,是新来除妖的和尚,看上去没什么本事。
和尚和那桌人像是认识的,打个招呼就坐了过去。
乌合之众。
我心里不痛快,想着面馆老板之后就将他们捉给娘吃。
又进来一个人。
这次,我简直移不开眼睛。
那女子像是腊月里的红梅,严冬里的热酒,世间再没有什么能与之争辉。
她没有看我一眼,坐到了和尚对面,低头粉着脸笑。
我好像还是,什么也没有。
今日晚上,娘便要吃人了。
我趁着上午阳光好,和她在院里散步,忽听得敲门声。
这面馆老板来得也太早了些。
娘开了门,却不是。
我站在门后,从缝里瞧见,是昨日面馆那一桌四人,她也来了。
他们吵着见我,满口胡话,娘有些招架不住。
他们初来乍到,不可能已经知道了娘就是妖怪。就算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我也要将线索斩断。
好管闲事,沽名钓誉之辈,最不屑便是铜臭。
我将钱袋砸了,料想能气走他们。
可那女人却接了。
我觉得愤怒。
火气上头,我拿妖怪吓他们,娘慌慌张张将我推进了屋。
是了,我不该在娘面前说妖怪。
我看了她一眼,她却看着别处,在她心里,我该是无名之辈。
我觉得难过。
一晃神的时间,日薄西山,我跪在院子里。
满地血,娘半睁着眼,已没了气。我的手上,还握着她的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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