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风月_鱼婠【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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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榆木脑袋想到的事情,我当然也想到了啊。”我忿忿不平地将枕头撂在地上,一咕噜坐了起来,“可我办不到啊……柔枝说过,对食物要怀着虔诚之心。我也算她半个徒弟,糟践食物的事我怎么做得来?”

  二狗子重重叹了口气,忽然说:“算了,不说了。”他有些悻悻然,良久,又忽然冒了一句,“柔枝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柔枝的忌日的确只差三日了,我一直都记着的。

  我没有办法亲自去她的坟头,只能早早收工,从地窖里偷了些酒,一个人溜去假山后。与往常一样,打算同柔枝小酌几杯。只不过,以往都是她替我倒酒,如是今,只能是我替她续上了。

  柔枝是谁呢?是除了二狗子以外的,我的第二个朋友。

  柔枝生于御厨世家,因祖上世代侍奉皇帝,也曾光鲜过一段日子。但伴君如伴虎,这道理六岁小孩也能从戏文里拈出来。也不知是老虎终于发了威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总之,柔枝家的好运传到她这辈算是到了头儿:宋御厨做出的药膳害得某位得宠的妃子流了产,犯下圣怒。皇帝老儿揪不出幕后主使,便让这位御厨身先士卒地当了替死鬼。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柔枝作为宋御厨的亲孙女,自然未能幸免于难:她被投入大狱,也没怎么审,就被削为贱籍,投入教坊。

  说起来,我和柔枝的缘分还是始于一只烤乳鸽。那天,我和二狗子被王厨子罚没了晚餐,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两只半夜里偷溜进厨房,想摸些剩菜裹腹。油灯还没点着,就被一只女鬼捂住了嘴——这女鬼便是柔枝。

  她踏月而来,容色殊绝美艳不似真人。她说:王厨子做的菜太难吃了,她实在饿得慌了,便过来自力更生。美人一说话便破了功,就像仙女下凡,可是脸先着地。

  王厨子的菜做得难吃?我和二狗子虽觉得这话匪夷所思,但也生出了一点同仇敌忾、惺惺相惜之意,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和二狗子瞬间同柔枝统一了战线。

  “正好,我的鸽子要熟了,既然遇着你们了,那就见者有份吧。”她用灶台的余火煨熟了一只乳鸽。

  我见着她把那“乳鸽”从炉灰里掏出来,上面裹了一层泥,黑不溜秋的,让人很没有期待,当下就兴致缺缺。谁知破开泥土又是另一番光景,乳鸽渗出的汁液,浸得粽叶油光水滑,一抹食物独有的清香溢了出来,滋滋地冒着热气。

  只闻味道,便让我吞了口水。

  待柔枝姿态优雅地将固定粽叶的细绳割开,我才发现自己早已虎视眈眈、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粽叶下鸽肉的成色。

  柔枝将小鸽腿递给了我,鲜香多汁,入口即化,多一分则太腻,少一分则太素。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柔枝会说王厨子做菜难吃了。若是吃过她做的,还会有谁做菜会好吃?

  我也方才明白,食物不仅仅是用来裹腹的,好的食物可以抓住五感,让人从内而外地满足,生出幸福的感觉。而坏的食物,只能让人维持呼吸,倒像是阴雨天里植物接收的光线一般,干瘪枯燥,没有生机。

  柔枝待人亲厚,我们很快成为朋友,我乐意让她趁王厨子不在的时候过来厨房大显身手,她也乐意教我一些烹饪的诀窍。

  我们时常躲在后院的角落里,备上几碟小菜,喝着从王厨子那处偷来的酒,日子也就浮光掠影的穿驰而去。

  虽同样辛苦,但至少有所出路,因为有人分享、得以倾听。丁点的快乐得到放大,咸苦的眼泪得以稀释。

  柔枝过世的那天,没有任何预兆。

  她的尸体潦草地盖着草席,从后门被抬出去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侧目。

  我死死地盯着柔枝垂在外面裸-露着的手臂,看着上面深深浅浅的淤青,目呲欲裂。

  二狗子捂着我的口鼻,拽着我躲进角落,他死死抓着我,阻止我上前。我眼睁睁地看着柔枝被抬走,后院的门被再度关上,整个世界又陷入一片死寂。

  “是位身居高位的客人,他的花样很多,被他挑中的……很少能活。”二狗子的消息比我灵通,他见仆役已经走远,便松了捂着我口鼻的手,安静地陈述。

  我听过之后,只呆呆地愣在原地。最爱端庄的柔枝,却以最卑微的姿态死去。只希望被草席包裹的身体,能有得体的衣着,保有她最后的尊严。

  柔枝之死只让我消沉了数日。时间,总会让人显得有些无情,现实,会逼人不断妥协;又或许不能全然责怪时间,因为我本就是个无情、懦弱之人。

  不能替她复仇,甚至连她死在谁的手上也是道听途说。每天都在惶惶不可终日的自顾不暇里苟且偷生,若不是银蔻姐姐老道,担心柔枝死后亦是为奴为婢,每逢清明或忌日,总不忘偷偷烧些纸钱寄望她往生安康,我很少再想起她。

  也很少敢想起她,因为那样会让我害怕,害怕自己跟她一样被这个丑恶的世界吞噬,尸骨无存。我不愿像银蔻姐姐说的一样,往生寄福,于是每年便择了她生忌这日,尽些怀念。

  择这天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被卖到弦歌坊的时候年纪毕竟小,没什么记忆,自然也忘了自己生辰。那时柔枝便大方地说:“既我有你没有,那我生辰便借你用吧。”

  所以,今日是柔枝的生辰,也是我的。

  既是生辰,自然是要躲懒且喝酒庆祝的。

  于是我早早把活计扔给二狗子,自己偷偷到庭里散步。

  前院花明月暗,轻纱低幔,欲掩还羞。后院月郎星稀,暗影扶疏,风来潇飒。本是一处,不过隔了堵矮墙,风情景致却截然不同。想那凶神恶煞的护院此刻也在惦记着前院香肩半露的美人,没时间管我这后院作怪的杂役是不是又偷了美酒、糟蹋花草,心下便觉安然。

  柔枝和我躲懒的葡萄架依旧生机勃勃,紫红的葡萄串子沉甸甸地缀了下来。如果她还在,果子会偷偷摘下来送大家吃,余下的会留着自己酿酒。

  草木自然是无情的,人也并非更有情,长久的痛苦和快乐都无法持久,因为生命的延续是一种无法抵挡的运行。所有离开的悲伤,最终会让位于新的成长。我自然也是无情的,只是拼命想装成有情罢了。

  我找到葡萄架下我和柔枝的藏宝点,挖出一坛当年一起埋下的酒,自斟自饮起来。

  虽是秋夏之交,夜风却也冷重。我裹了裹袍子,再给自己倒了杯酒。三杯两盏下肚,身子是暖和了,脑袋却迷蒙起来。

  可我的酒量一向绝佳,怎会轻易服醉。

  为了验证自己没醉,我拎起酒坛,洋洋洒洒地离开花架,在荷渠池边走了几步,一路行去,衣袂生风、步履轻盈——当然,这是我以为的——这副诡异的景象看在旁人眼里,便是另外一番领悟了。

  一只手忽然搭住我的腰,将我险些栽进荷花池的身子勾了回来,轻而易举地调转位置,把我摆在离芙蕖池远些的石桌上,还未等我皱眉,那搭在我腰间的手就已经抽离开去,身子忽然失去依附,我意外生出抹怅然若失的遗憾来,只觉眼前景象幽幽暗暗、重重叠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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