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这般对雨生出喜欢。仰着头,张开双手,等待着火被熄灭,却还是在担心雨下的速度不够大,火熄灭的速度不够快。
火终于小了一些。
这时候,石桥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我冷静下来,警觉地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吹雪如意上。嘉漠松了束缚我的手,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挡在我的前面,往石桥那头去了。我死死地咬着嘴唇,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没想到,动静是小乖弄出来的。它驮着严叔,步履艰难地拖曳着身子朝我们走来,它哀嚎一声,已经有些奄奄一息。我们将严叔从小乖背上接过安置妥当之后,它心上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整个老虎身子都直趴趴地瘫在了雪地里。我只跪在它的身边,抱住它的头。
抬眼去看嘉漠那边,他握着严叔的手,静静在探他的脉息。往日灵动的他此时却如木偶一般,察觉倒我的视线,生硬地转头,紧抿着嘴,缓缓摇头。
我仰着脖子,肆意的眼泪却奔涌而出,我想哭出声,却发现自己丁点声音也发不出:“还活着吗?”
“只怕救活了比死了更难受。”嘉漠哽咽,我这才注意到,严叔的左臂已经被火焰大面积灼伤,也不知是血还是灰,焦灼一片、触目惊心。或许是心有所感、或许是回光返照,他缓缓睁开眼。
“小主,”严叔看了一眼我,笑着摇头:“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我心头阵阵酸痛,也不敢去看严叔的眼睛。
他休息了会儿,缓缓地说:“命数已定,总要离别,所幸今日你们不在山上。红苑被他们掳走,但他们有所求,小主你不必挂念……”
他极其费力,喷出一口血来。我不知道严叔说的“他们”是谁,只知道他一定是痛楚深切,否则不会冷汗涔涔。
不知怎么地,我的脸就已经被眼泪打湿,眼前模糊成了一片,忙用袖口擦了一下。我不想失礼,亦不想让他不放心。
严叔示意我靠近些,我忙又凑近。
他的声音很轻,也有些费力:“陈年旧怨罢了,小主记得,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应对。答应我,别去报仇。”我点头,他这才笑着松开我的手,对嘉漠道:“你也是,别去报仇……”
冬日的夜格外的冷,从里到外的冷,寒意能直接渗到骨头缝里。严叔临走之前的最后一句竟然是说:“别去报仇。”
可我却连仇家是谁也不知道。
我踩在焦灼一片的灰烬中,偶尔还听到东西噼啪燃烧的声音,房顶碎掉的梁柱掉落的声音,和我的靴子踩在碎瓷器上刺耳的声音,并非万籁俱寂,但我却第一次体会到死寂的感觉。
我和嘉漠将严叔埋在剑池附近,他生前极喜欢这里,想必死后的遗骸也是愿意留在这里的。
只剩下我和嘉漠两个了。我们在清点在火灾劫后余生的财物。并没有什么,东西真要算成钱的话,不值多少钱,因为我们一直清贫,算来算去就那点家当。但那些东西是真的宝贵,被火灾扫荡后所留下的本就不多,自然万分珍贵。我重获新生以来所有的东西——我的字帖、第一次临摹所画的嘉漠、清悠写给我的信、师父的一些手稿、也有一些是已经离世的人给我留下的遗物,都消失殆尽。
我原来以为有生命的伴侣可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你远去,能够永远陪伴你的往往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但没想到没生命的东西也靠不住,这一切快得让人恍惚。
我同嘉漠将青鸾峰翻了个遍,都没有寻到师父的任何踪迹,却意外地在建造树屋的那棵大榕树下捡到了一枚耳钉,我想,我知道要去哪里找师父了。只是,那地方太危险,我不能让嘉漠知道,只能一个人偷偷去。
我写了封信,打算偷偷溜下青鸾峰,却在路口见到了嘉漠和楚晏枫。
嘉漠说:“铜板,有什么事情,我们应该一起解决。”
楚晏枫道:“听说你的辟水剑法才练到第九路,这样贸然出去,只怕会辱没师门,坏了红苑前辈的名声。”
大概是预感到自己逃不出去了,我的眼前忽然闪过一抹猩红的血色,我知道我应该是昏过去。
恍惚中,层层叠叠的愁思笼得我透不过气,我又梦到了一片碧蓝的海,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海浪的声音,感觉到海风拂面的咸腥。虽然是冷眼旁观,但是画面格外清晰,似乎感同身受。
依旧是海边,海岸线不太长,但是沙子细软,广无边际。天空中灰云层叠、重重叠叠,逼仄得将原本淡蓝的海面也映照得只剩灰色。天地辽阔,可沙滩上的小姑娘和小男孩却孤绝无助。女孩固执地跪在那个被海浪冲上来的男孩身边,拍打着他的脸:“喂,你醒醒。”
男孩奄奄一息,毫无反应。
他们的周围渐渐聚集着人群。人们或是惶恐,或是静默——他们避世隐居、漂浮海上,从未见过外人。
那小女孩愁云惨淡的面容被拂散一些,以为得救,她看向来人,言辞恳切:“二叔,帮我看看他。”
可是身边的人无动于衷。脸色沉寂,愁眉紧锁:“小主,他是外人。”
“他不过是个需要被帮助的人,不是洪水猛兽,救救他,好不好?”
女孩单纯良善,想到的是先救人,她并不知道这人是善还是恶。而她的臣民不这样认为,岛外之人,不请自来,只怕是不速之客。睡着比醒着要更好、更稳妥。人群之中议论纷纷,有人说,只怕上天对灵岛的眷顾要消散、竟有人破了迷雾之阵;有人说,这少年是不祥之兆,不能救。
那中年男子面带犹疑,说:“小主,岛上从没有来过外人。属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还是禀告主上吧……”
“哼,你明明知道阿爸去了瀛洲,不等上十天半个月是不会回来的,你存心不想救他……你们不救,我来救!”
女孩子固执地从人群中叫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好似是她的侍女,她道:“沫溪,你帮我找阿哥来!”
那位叫涯儿的侍女担忧地看了一眼,依言退去。
女孩以手织阵,和煦的白光在她的手中汇聚,竟缓缓稳住男孩的心脉。男孩的眼睛虽然依旧紧闭,但显然有了生命的迹象。他的眼珠正不安地滚动,眉毛也皱起,显然依旧在承受着莫名的痛楚。
女孩到底年纪小,她的法术不够纯熟,内力也不够深厚,汗珠从她略带绒毛的鬓角缓缓滴落。等到男孩睁开眼睛,她却精疲力竭,倏地一下,两眼一黑,额头磕在男孩的胸口。
画面倏然一下断掉,层层叠叠的黑暗接踵而来,我想睁开眼,却丝毫用不上力气。脑子里画面纷飞,似真似假,可我一个面容也看不清,一个情节也记不清。
那小姑娘的痛苦,我仿若感同身受,等到慢慢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处境并不太乐观。楚晏枫正愁眉深锁,见到我睁眼,他才略微费力地拼凑笑脸。我被他搂在怀里,他在我颊上印上一吻:“你乖一些,别乱动。”
52书库推荐浏览: 鱼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