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说。”谢珩面无波澜,挥手令战青退下。
侍卫开门迎候,伽罗随他入内,前面谢珩解了披风,单手拎着,直直朝她递过来。
伽罗微愕,就见他皱眉,“挂起来。”
“好。”她连忙应命。双手才伸出去,谢珩便已将披风丢了过来,撞了她满怀,她稍加整理,平抱于臂间。
在这屋中枯坐过整个后晌,伽罗对其间器物摆设自是熟稔无比,回身走到衣架旁挂好,因怕披风皱了损及谢珩的威仪气度,十分细心的抚平铺开,才算满意。
回过头,就见谢珩正打量她,眉梢冷硬,眼神却无锋芒。
伽罗松了口气,走至桌边,见谢珩已然斟了两杯茶搁在桌上。
她征询般瞧着谢珩,见他抬了抬下巴,自觉地取了一杯,“多谢殿下。”
谢珩举杯,眉目虽然冷峻如旧,却已不见了那日重逢时的怒气。他甚至还甚有闲心地解释,“洛州出产的茶,也是贡品,掐着时间泡的,尝尝。”
伽罗稍觉诧异,尝了一口,果然极好。
“耽误殿下片刻功夫,说完我就退下。”伽罗瞧他心绪不算太差,轻轻搁下茶杯,按谢珩的示意,坐在他对面,缓缓开口,“重阳那日仓促离开,确实是我失礼,那封信想必殿下也看到了——”见对面谢珩颔首,续道:“伽罗自知身份低微,难以承受殿下盛情,在南熏殿时就已说过,只是言语未能尽意,是我的疏忽。”
谢珩沉默颔首,神色没半点变化。
他这般反应平静,着实令伽罗意外,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只好硬着头皮道:“殿下身份尊贵,从皇上到满朝文武,都寄予重望,祈盼殿下能与皇上同心,合力整肃河山,安定天下。在这等大事跟前,旁的事情都须让步。”
“很有道理。”谢珩啜了口茶,眉目依旧冷峻,却不见半点不豫。
伽罗心里愈发没底了,只当谢珩是敷衍,索性站起身来,姿态恭敬严肃。
谢珩唇角动了动,没说话。
伽罗只好继续陈情,“伽罗的处境,殿下想必也清楚。傅家、高家做过的错事难以挽回,殿下纵然宽宏,不同我计较,皇上的态度却明白,那日南熏殿突然驾临,便是例证。当时殿下说,娶妻是殿下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忧,以此让我安心,但有句话,当时我没敢说——”
她语气微顿,对上谢珩的目光。
他的眼底终于有了些许认真的意味,瞧着她,道:“什么话?”
“殿下有抗旨不遵的底气,我却没有。”伽罗说得很慢,字字分明,“殿下倘若违抗旨意,皇上即便恼怒,也未必会怎么发落。但我不同,祖父和外祖父固然是自种因果,外祖母和父亲却不是。他们都是跟老太爷、高家外祖父至亲的人,先前承蒙殿下求情,能捡回性命已属侥幸,倘若再触怒皇上,恐怕……”
“恐怕父皇会数罪并罚,取他们性命?”
“是。”伽罗坦然承认,“伽罗在这世间,唯有这两位亲人,未能尽心侍奉已是不孝,更不可连累他们。所以当时不辞而别,那日避而不见,都是想切断妄念,以求自保。殿下若气怒责罚,伽罗甘愿领受。殿下觉得我忘恩负义也好,胆小懦弱也罢,终归是我有负殿下。但我心意已决,既然离了京城,就不愿再回去。”
酝酿了两天的话,在脑海中已经演练过许多遍。
她推测过谢珩的许多反应,恼怒、失望、不悦皆有,却偏偏没有眼下这种——
他觑着她,只是皱了皱眉头,除此之外,神情几乎没有半分变化。就连他的目光,也是如平常冷肃,甚至在她说完之后,还有一丝融化的迹象。
他这样子,算是什么反应?
伽罗忍不住揪住衣袖,不晓得是谢珩忽然转了性情,变得通情达理,终于想通了决定放过她,还是他强压情绪,在酝酿别的谋划。
好在谢珩开口了,声音如常。
“你的忧虑,我已尽知。除此之外,是否还有旁的缘由?”
这问题出乎意料,伽罗摇头,“没有。”
谢珩颔首,拿过茶杯给她添满。
这态度令伽罗心里愈发忐忑——倘或谢珩此刻生气,她还能觉得安心些。
茶水不敢再喝,她屈膝行礼,缓声道:“那么殿下,能否放我离去?”
“不急。”谢珩起身,走向案头,声音平稳无波,“来给我磨墨。”
……
伽罗站着没动,直到谢珩到了案边抬头瞧过来,才又小声问道:“殿下,能否放我离去?”
“磨完墨再走。”谢珩收回目光去取笔墨舆图。
伽罗未料他答应得如此利落,颇为意外,心里没有半点预期中的欢喜。谢珩能松口,她盼望已久,离开的念头也从未动摇过,但真到了这时候,心里还是堵着团棉花似的,呼吸都觉得不舒服。
然而那是她自己选的苦果,与人无尤。
她垂眸走过去,收敛情绪,站在长案对面,缓缓研墨。
谢珩对照舆图,在空白的宣纸上勾勒出简略地形,皱眉思考,稍做标记。
仿佛是不满意,他皱眉将宣纸捏做一团递给伽罗,“烧了。”
伽罗依命,将纸团丢入旁边火盆,直到它化为灰烬,返回磨墨。如是数次,谢珩才算对宣纸上的种种标记满意,执笔的手悬在旁边,对着纸面沉思。
长案对面,伽罗手中研墨,目光忍不住落在谢珩手上,像是要将这只手牢牢刻在心里。既然谢珩不避讳,她便不时顺道瞄两眼纸面。上头勾勒的简略地形她能看懂,余下的,除了极简略的几个字,便是种种奇怪的标记符号,如同天书。
那几个字她倒是认识的,黄、隋、战、杜、曹、蒙……想必都是代指人名。
那么谢珩研究舆图布置是……要打仗吗?
她心里疑惑,手底下却分毫未乱,墨锭缓缓在砚台里挪动,轻重适宜。
谢珩瞧着那标记好的宣纸,余光却在砚台间逡巡。纸上的布置,几番推敲后已然了熟于心,哪怕将眼前这宣纸烧毁,他也能记得分明。此刻勾动心神的,却只有案台对面的人。
纤秀的手指握着墨锭,像是秋日里盛开的菊瓣,嫩白秀致。
她此刻在想什么?谢珩猜不透。
明明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也没什么深沉心机,在淮南时无忧无虑,笑容如朝阳映照湖波,能暖到人的心底里去,却居然如此能隐忍。那句傅、高两府陪葬的威胁,父皇跟他说了,谭氏不久前也同他转述了,偏偏只有她,藏在心里不肯说。
“伽罗——”谢珩忽然开口。
伽罗像是受惊,手颤了颤,才道:“殿下还有吩咐吗?”
谢珩觑向她,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蒙了层雾气,眼神尚未回拢,想必方才在出神。
他搁下狼毫,将她静静瞧了片刻,道:“父皇威胁你的那句话,为何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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