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忙于此事,近来都是早出晚归。
伽罗安居芙蓉陵中,除了入宫给段贵妃问安外,不时请谭氏过来,祖孙俩修花吃茶。
这一日谭氏来时,神情却与往常迥异,满面戚然。
二十余日前,高探微身染重疾,不治而亡。
自去岁遭贬谪后,高探微的处境每况愈下,从长史至县吏,由富庶之乡到瘴疠之地,官职愈来愈低,治地的环境愈来愈恶劣。他身旁原本还有两位忠心耿耿的仆从,陪他一路受苦,到年初时,两人都撑不住撒手人寰。高探微五十余岁的年纪,拖着病体独自到了治地,唯有一间茅屋容身,连副多余的床褥都无,虽说是贬谪为官,实则比坐牢还难捱——牢狱里至少能遮风挡雨,他那间茅屋却是四处透风,逢雨便漏。
谭氏怕他撑不下去,特地许了重金,请身边一位西胡汉子千里南下,帮着照料。
高探微苦捱了数月,病体渐渐沉重,至五月时,据寄给谭氏的家书所说,已瘦得不成人形,每日扶着手杖出入,腿脚都不甚灵便。
彼时谭氏为操办伽罗的婚事脱不开身,虽担忧记挂,却难以亲赴。
后来又碰上宋澜在药浴中做手脚的事,拖了一阵,想要起身时,便收到了西胡汉子带回的高探微遗书——笔迹虽还如旧,力道却早已轻浮。早年他的书法银钩铁划,力透纸背,而今却如三岁幼童画上去似的,加之言辞语气哀苦,令早就心如止水的谭氏恸哭了数回。
遗书上说,他自知见罪帝王,万死难恕其罪,已数回上书于端拱帝,自悔罪过。不敢奢求端拱帝宽恕他的罪行,只求他所受的苦楚磨难,能稍泄其恨,不至牵连子孙。
而于谭氏,他自知再难相见,只愿她余生安好。这些年沉浮宦海,迷了心窍,他自知已非当初翩然君子,行事心志都令她失望。倘若她愿留在高家,可派人收他骸骨,将来合葬。若不愿留,他也无甚怨言。
谭氏说起这些时,神情平静,语气却颇哀苦。
“倘若当时我不遵族训,再勇敢些随他南下,时刻在旁陪伴规劝,他也未必会落入这般境地。当时一念之差,不止毁了戎楼此生,我和他也半生流离,物是人非。伽罗——”谭氏握着伽罗的手,缓声道:“外祖母唯一庆幸的,是你和太子,终成眷属。哪怕前路坎坷,慢慢走过去,终会有坦途。若是平白错过,到了外祖母这般年纪,悔之太晚。”
岁月沧桑的脸上,有浑浊的泪珠滚下。
窗隙中荷风透入,吹动她银白的发丝。
伽罗靠在她肩头,反握住谭氏的双手,轻声道:“外祖母,明日去鸾台寺上柱香吧?”
第95章
鸾台寺庄重如旧。
伽罗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前来, 虽则谢珩因忙于政务未能陪同, 却派了杜鸿嘉和岳华带人护卫, 仆寺备下仪仗车舆,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 行过拱桥旷野,终至山门。
方丈亲自过来迎接,见了伽罗,也不觉意外, 只合掌行礼。
伽罗敬重她,亦端然回礼。
去岁端拱帝在鸾台寺为故文惠皇后做法事, 特地重塑金身佛像,佛殿庄严肃穆。伽罗虔诚跪拜, 先代谢珩为文惠皇后进香, 继而为母亲南风和外祖父进香。待谭氏进香罢,特地请方丈前往静室。
谭氏礼佛多年,又因高探微伤心,跟方丈谈论起来, 晦涩难懂。
伽罗陪了会儿,想起旧事, 又回殿中, 打算给敬重的韩林上柱香。意料之外地,竟在殿门外碰见了姚谦。两人虽同处京城, 却已有许久未曾见面,旧事远去, 如今男已婚女已嫁,不期然遇见,各自怔住。
东宫的仪仗卫留在山门附近,因鸾台寺受皇家礼遇,周围防守严密,卫队也未敢入内搅扰,只有杜鸿嘉和岳华各带两名随从,跟随在伽罗身后。
殿前佛香袅袅,菩提生凉。
风掠过地面,卷起衣角翻飞,仿佛旧时淮南同游,人事却已偷换。
姚谦瞧着伽罗,端然跪地行礼,“微臣拜见太子妃殿下。”
目光落处,是她的织金裙角,垂落及地,堆在珠鞋之上。太子妃的衣裳有专人伺候,用的都是上等贡品,质地绝佳,绣工精湛,单是裙角的云纹装饰,就须不少力气。
闭上眼睛,还是方才的惊鸿一瞥,美人如玉,挺秀妩媚,自廊庑间缓缓走来,步摇飞凤,面若芙蓉。比起淮南娇柔天真的小姑娘,姣美容貌更增动人丽色,神态间添了初为人妇的妩媚风韵,身段也更秀美挺拔,金玉绫罗衬托下,一眼瞧过去,恍若画中之人。
他很早就知道她的美貌,却没想过,有朝一日挽发盛装,会比他想象过的还美。
淮南万千闺秀,京城如云贵女,无人能及。
从前种种情绪,渐已深藏,此刻跪伏在她跟前,早已没了去岁跪在她面前时的尴尬。涌入脑海的,只有纷乱旧事。
片刻后,伽罗抬手道:“免礼。”
姚谦起身,微微垂眸,正好对上她的眼睛。微蓝的眸子如漾水波,却早已没了彼时的仰慕眷恋。
伽罗开口,声音平和,“是来给外祖父进香?”
“昨日才听得恩师的消息,十分痛心。”姚谦垂首,避开伽罗的目光,“当初若非恩师指点照拂,我也未必能入国子监读书,他的恩情,我始终铭记。有些事情我无能为力,后悔歉疚也无用处,只能多敬几柱香,唯愿恩师早登极乐。”
伽罗颔首,半个字都不提往事,只踱步到旁边,让他先去进香。
待姚谦出门,她才进去。再出殿时见他仍旧站在那里,似在等她。
伽罗微觉意外,“还有事吗?”
“有几句话想禀报,不知太子妃是否方便?”姚谦拱手,“是……关于东宫的事。”
伽罗愕然瞧他,“东宫的事?”
“只几句话而已,禀报过后,微臣便告退。”姚谦躬身行礼,目光扫过杜鸿嘉和岳华。
寺内防守严密,姚谦孤身前来,伽罗倒无顾虑,遂请杜鸿嘉和岳华退后些许。
大雄宝殿前地势宽敞,她微敛衣袖站着,待旁人走至十数步外,才问道:“想说什么?”
“虞征遇刺丧命,朝野皆知,近来东宫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徐相位高权重时,格外留意东宫动静,想必太子妃也知道。虞征的事传出来,这边自然想打探内情,后来才隐约听得风声,说刺史是与女官宋澜受责的事有关。”姚谦垂目,避过伽罗目光,瞧着雨迹斑驳的石台,“我因在吏部任职,特地翻查了虞征的薄书,发觉其中有些蹊跷。”
伽罗目光一紧,“什么蹊跷?”
“他的薄书被人篡改过。”姚谦沉声,“我初入吏部时,特地借便翻查过东宫属官的薄书,虞征的父亲是北边富商,母亲段氏,是株洲人。前两日因此事再翻薄书,上头旁的皆没半点改动,却没有关段氏的那句话。”
“意思是——他的薄书被人篡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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