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眼,想要透过树林的暗影,望向遥远的京城。在那里,也住着一群十分可怕的人,那里少有刀光剑影,一片歌舞升平,却住着杀人不见血的怪物。
脑中渐渐浮现一些画面。
那时她还没有与殷无念成亲,两人一同坐在树下,殷无念嘴边叼着一片树叶,那是春天长新芽时初初落下的红叶,被他衔着,看上去格外好看,她伸手夺过那片叶,殷无念便一直看着她,她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殷无念才饶过她,淡淡地开口,似乎问的是她对天下大势有何看法。
她大概是皱了眉头,不太习惯殷无念谈及这种问题。然后正儿八经地回答,若是百姓们指望如今的朝庭帮助他们安居乐业,那恐怕是无望的。
殷无念低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她微微诧异,殷无念乃青门少掌门,将来是要执掌青门的,在青门中,无人不喜欢他,无人不服他,他似乎是个天生的武林高手,一个盖世少年,但在她眼中,他只是个血气方刚又无正形的家伙,难道,他对这天下有什么想法?
摇摇头,觉得这个念头太可笑,殷无念啊,怎么可能?
她笑了笑,随口道,虽说如此,炎朝气数还未尽,对于江湖人而言,如无合适契机,不宜趟这浑水。
这话她是认真说的,她对朝堂,多少还有些了解。
然后她才发现,殷无念这个人,就不能好好跟他说话,她一句认真点的话,就惹来殷无念皱眉,然后抓过她的脚,脱掉鞋袜,用手指轻轻挠她脚心。那干燥温暖的手指,像小猫的爪子一般,痒得她咯咯直笑,使劲去踢他。可这小猫力气大得很,硬是甩不脱,挠痒倒是一直没停,直把她逼得求饶了。
拿男女大防说教他是不可能的,那时,他已是她的未婚夫了。
她笑骂:“你是想要这天下,不想要我了么?别忘了,你还没将我娶过门呢!”
殷无念愣了下,继而更加快速的挠她脚心,她痒得花枝乱颤,伸手去打他,拳头落在他的布衣上,有很舒服的感觉,那样的触感,令她极为踏实。
闹够以后,她才正儿八经地嘱咐:“世道太乱,要先顾好自己的安全。”
这才结束这场关于天下的对话。
那是多久之前了?她模糊地想着。
好像也没有多久,可如今却离得很远了,远到隔着生与死的屏障。
这件事很快便被千帆遗忘了,直到他们成亲,直到她成为掌门夫人,直到他为救她而死,她都再不曾想起。她愣在原地,任由回忆汹涌冲击,曾经忘却的那些零星画面,如今又一一重现了。
他们新婚前一夜,他曾靠在她屋外,隔着门对她承诺,成亲三月内,他只专心陪她,青门事务他一律不管。
那时她的内心是满足的。
只是世事难料,成亲半月后,老掌门殷沧海宿疾发作,不过一夜时间便离开了人世,做为少掌门的殷无念接任了掌门之职,而她,也从此被炎朝内外所有青门人称为掌门夫人。
接着,便是大理王张守成举兵造反,她被绑去用来威胁殷无念,殷无念一面忙着救她,一面被迫帮助大理军进入安荣,一面带领青门众人将百姓们藏在安全的地方。再后来,他便离开了她,再也保护不了她了。
千帆久久立在原地,泪水如雨水般滂沱而下,像是阴沉了许久的天空,终于无法承受乌云的压迫。
这么多天了,哪怕是殷无念倒在她怀中时,哪怕是她跪在漫天白绸中,她都不曾哭得如此伤心,如同心被绞裂一般,眼前全是殷无念的笑,温柔的,舒展的,开怀的。记忆中他的笑,竟全是对着她。
而她,何曾给过他同样的爱呢?他甚至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
她漠然走上前,将于彦的穴道解开。此时的于彦已不再大喊大叫,眼神中全是不甘的静默。
“说吧,掌门待你如亲兄,你为何算计得他丢了性命?”千帆忍住内心翻涌的恨意,直视着他。
“亲兄?”于彦嗤地一笑,“连殷沧海,都未曾被我当作过父亲,我怎会把殷无念看作是弟弟?他不过是我复仇路上的绊脚石罢了。”
她咬紧了牙。
周遭的空气变得静默,良久,千帆在于彦跟前一块石头上坐下,她捏着于彦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看自己。
“若不是老帮主,你哪有命?难道你周围所有帮助你、将你视为朋友的人,都是你的绊脚石么?”她咬牙切齿。
“是啊,我哪有命?可是,我既有了命,又如何还有别的选择。”
沙沙的树叶声又响起,这次是真的起风了。
“不知殷无念是否有跟你说起过,我的父亲。
可能你没有听说过他,他曾是大炎的功臣,当年太。祖皇帝挥师由冀州南下,便是我的父亲、当时的炎军先锋将军于正同率军攻破的安喜门。后来太。祖皇帝称帝,朝政逐渐稳固,过了几年,太。祖皇帝去世,当今皇帝登基,父亲曾经的同袍蓟崇逐渐受到皇帝宠爱,成了皇帝在军中最信任的将军。
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是我十五岁那年,父亲被蓟崇诬告通敌。
父亲到底是个将军,反应比一般人机敏。他带着我逃出京城,边逃还犹自不肯相信,居然是蓟崇,曾经一起征战的兄弟陷害了他,要知道,他曾经带兵深入敌营,只为将蓟崇救出来。
我们一路逃,一路躲,先逃到荆州,又逃到梁州,蓟崇的人马一路追赶,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最后一次与他们相遇,是在梁州与蜀地的交界。当时我们已经走了太多的路,一路躲藏,饥寒交迫,故而逃得越来越慢,被他们抓住了。父亲拼了全部气力保护我,我眼看着他渐渐支撑不住,被砍了一刀又一刀,而我却只能被他牢牢护着,半分力都使不出,你可知道,那时我有多后悔?后悔从小到大都没听父亲的话好好练功,竟成了父亲最大的拖累。
我和父亲最终被师傅所救,他从梁州的分舵回蜀地,路遇不平,护住了我和父亲,蓟崇的人马穷追不舍,他便将他们都杀了。那时父亲已奄奄一息,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了师傅。
我从不曾告诉师傅父亲是何人,只是在跟随师傅回到眉山、进入青门府后,才暗暗在心中发下重誓。
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我定要成为这天下第一帮派的主人,兴全青门之力,报蓟崇杀父之仇!”
千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此时风声已停,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站成了泥胎木偶,令遥的马轻轻“嘶”了一声,被他温柔地按住了头。而那青筋暴突、双目赤红、眼角落下一滴泪的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
他知晓自己成为掌门无望,自己一人又不是蓟崇的对手,便去永乐城中挑唆蓟崇与青门为敌,同样能借青门之手除掉这个杀父仇人。
至于青门,它的存亡,兄弟们的性命,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为了报仇,忍辱负重九年,早已无暇顾及旁人的生死。
“你一定不能体会,眼见着亲人蒙冤,却无力相助的感觉。我的父亲,带着我从京城逃到梁州,一路奔波,一路躲藏,一路用自己的命护着我。而我,只能看着他在极度疲惫中与人搏斗,最终哪怕是被救了,也挽回不了性命。你知道这样的感觉么?真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我于彦,此生誓死要定了他蓟崇的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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