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岁了,你还这样的脱我的衣服。”我也咕嘟着,忙取件睡衣披上身。
“随便你几多岁,在我眼里总是个小娃儿。记得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小脸孔红生生的,哪一天我手上不是你的屎呀尿呀的!”
多宝姊来我们凌家整整五十一年了,自然看我出声,看我长大。她没有结婚,对祖母一篇忠诚,看我们的家如同她的家。虽然靠近两百磅的身子好像啤酒桶,据她自己说,年轻的她一根长辫子乌油油的,天天都插上一朵鲜花。印花的绸衫裤,腰身只一搦,不比我的大多少。当我七八岁的时候,有回她带我到邻家看新娘子。我问她:
“多宝姊,为什么邻家姊姊要出嫁呢?”
“每一个女孩子都要出嫁的呀!”
“为什么你就不出嫁呢?”
她眨了一会眼儿,说:“我吗?因为我想做个童贞女。”
“童贞女有什么好呢?”
“童贞女能辟邪,只要我在的地方,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走近来。”
“为什么邻家姊姊不想做童贞女呢?”
“她吗?因为她想出嫁。”
“出嫁有什么好呢?”
她的嘴巴张了半天,说:“小姐,别再问了,再问妖怪要来了。”
“妖怪不是不敢走近来吗?因为你是个童贞女呀!”
她咂了一下嘴,见那面又各卖糖山楂的,说道:
“别说了,小姐,我买串糖山楂给你吃。”
糖山楂吃后,并不能使我再也不想起她的“童贞女”。有时候我想她的话很对,虽然我无法证实她究竟“辟”过多少“邪”;因为据她说,妖魔鬼怪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但她那大门板样的身子,最低限度能“辟”去我;我最爱在就餐以前溜入厨房拈一些什么放进口中,只有她双手插腰站在厨房门口,小狡猾的我也就无法得逞。她皱起一双破牙刷样的眉毛嚷道:
“小姐,你这是打哪儿学来的馋嘴相?记得你祖父在世的时候,家里的规矩不知道有多大。吃饭的时候,你祖父的筷子没有动,什么人敢抢先?那时候,厨房里说少也有十来个厨子粗工的,你这么一个娇小姐,敢挤在他们汗臭的身旁用指头抓肉吃?”
多宝姊肚子里全装的陈年的派头和故事,好像也唯有说到祖父当年的一切,才使她寂寞的眼中发出生命的喜悦的光辉。但是,当祖母谈到往事时,她似乎便有些不自在;也从来没敢在老人家面前翘起大拇指,说出她那千篇一律的开场白:“记得你祖父在世的时候哪!”
我回到祖母房中的时候,老人家正盘坐床中诵念佛号。她是一位佛教徒,但从来不对人孳孽做教婆语,也没有排斥过其他的宗教,更不是以祈求尘俗的福泽作为信教的目的。她每日早晚都要念佛,说这是消除烦恼,安定心神的好方法。她也教多宝姊念佛,多宝姊念佛的时候比祖母多得一项功效,平时看不见的东西看见了,听不到的声音听到了。比起祖母的微垂双眼,她总是一眼闭一眼开,大白、老鼠、蚊子、苍蝇,也就是这时候最难逃过她的关。她平时最听不清竹篱门旁挂着的那只小铃铛,虽然我们的竹篱门从来不加锁,客来时总是把铃铛拉几下;多宝姊往往念不满一串念珠的佛,便会跳起脚来说:
“唷,有客来了。”
祖母把念珠放在床头茶几上。我捧着软糕走近她的床沿,打开纸盒,取出一块糯米枣泥馅儿的糕,请她尝一尝。
她笑着摇摇头,说:“这早晚了,吃你一口,可得挨一夜的胃疼了。”
“没有的事,你就吃吃看,疼了算我的。”
“淘气!小孩子家不知道人老了是什么样儿的。等你六七十岁的时候,看还敢强嘴不?”
“人家巴巴的给您带回来,这么香,这么软,您就一口也不尝尝。”我说着,把那糕放入自己口中,拍拍手上的白粉,一头滚进祖母的怀里,偎在她的腿膝上。
“得,人老了,不中用了,就是胃不疼,也怕呕酸水哩!留着明儿高兴吧!”她搂住我的头,抚摸得我的面颊怪痒痒的。“晚上玩得高兴吗?”
“唔。”
“你把我给你的钱省下买软糕?”
我点点头,闭着眼睛只自咀嚼着。
“我不赞成你这么做,眉贞也不是有钱的,怎么可以让她天天请你?”
“天天请?”我睁开眼睛,“这是两个月来她第一次请我的呀!”
再一想,糟,我不是把每次水越请我吃饭的人情都退到王眉贞身上吗?
祖母的手还在抚摸我的面颊,粗糙的手底触着就像磨砂纸。
“晚上你出去后,有两个男孩子来找你。先来的一个自己驾着汽车,说和你约好了的。”
我闭着眼睛嚼软糕。
“他叫什么名字?”
软糕黏糊糊的,我吞下一半,含糊地答道:
“姓王名一川。”
“哪里人。”
“没问过,您不是常常说,大家同站在这地球上便尽够了,分什么国籍,省籍,大同乡,小同乡的?”
她笑了,接着手掌转移阵地到我的臂膀上:“他的父亲做什么的?”
“大概是各实业家,什么董事长总经理这一类。”
“很有钱?”
“唔,有一所工厂,两座洋楼,三辆小汽车,四个姨太太,五个女儿,六个儿子,七个孙女,八个孙子,九个头衔,十个手指头!”
“哪里学来这般油嘴的?”她打了我一下,“他的儿子可不会有十一个手指头吧!”
“当然没有。”我笑着说。
“我知道当然没有,不然的话你不会这样高兴,成天的想到他时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我羞得大叫一声,双脚乱跺,一翻身,把脸藏到她的腿里去。
“唷!快把我的老骨头压断了呀!”她双手一推,我趁势躺在她身旁。
“现在张开眼睛,我们好好的说会儿话。”
“您说好了,话是用耳朵听的,和眼睛没有关系。”
老人家的嘴巴“吧”的一声,反正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由她从父亲和母亲不在这儿,她应该对我负双倍的责任说起;到批评我空具伶牙俐齿,事实上既属“痴情”,又欠观察力为止,十五分钟的时间过去了。
“恋爱的路是斜陡的,像——像——”
“像滑梯。”我代她想出来。
“就是滑梯吧。一经开始,便一溜到底,止不住脚的。虽然你现在不能把他带回来给我看,但是据你说,他家里很有钱,父亲又有四个姨太太。我不是说有钱人家的子弟便一定不成器,也不是要任意批评别人的家事,但是……”
“奶奶,”我打断她的话,“和我常在一起的不是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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