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有清在旁边像架找不到机场降落的飞机,转来转去,这时才看到个空儿,忙插进来赶着向欧阳早、宇文茂问好,自我介绍,又甜嘴蜜舌地恭维。欧阳早固然不喜过谦的一根筋,却也同样瞧不上许有清的一脸媚笑,找了个理由往那边去了。许有清忍辱含耻,再接再厉,跟上去含蓄提醒他是老夫的人。欧阳早卖老夫的面子,才勉强站住,听他谈他的作品,以及万一改成电视剧会有多么丰厚的收益。
“怎么,看不起他?”
宇文茂笑吟吟地问。
过谦初次见面,不便直承,只含糊地笑了一笑。宇文茂笑道:“在你这个年纪,头角峥嵘叫青春。在我和欧阳这个年纪,就会被人嘲笑是老愤青。所以哪,我们看问题要圆融一些,说难听点就是和稀泥。蛇有蛇路,虾有虾道,各人的活法不同,而这种不同未必就该鄙视。每个人的生存之道不一样,但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过谦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冒昧问个问题。”宇文茂松一松领带随口说:“你问。”过谦说:“听说《蓬勃》的投稿地址形同虚设,没几个编辑从自然来稿里找文章看,杂志上的重磅作品都是熟人投给您私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宇文茂稍愣了一下,笑着整整西装说:“小伙子,送你两句话,看破不说破,可做不可说。”
过谦看对方并未恼羞成怒,依旧风度翩翩,倒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人就这样,您别介意。”宇文茂笑着说道:“这么跟你说吧,杂志社人手有限,而来稿成千上万。要做到绝对公平,以我们的人力财力,确实不可能。我这一块不像欧阳,有那么多油水,又有影视圈的大鳄做朋友,财大气粗,没待遇能招多少人才?做一份刊物,办一个出版社,本来就不简单,要想做得好一点,有那么点追求,就更难了。”过谦想了想说:“也是,像您说的,谁都活得不容易。”他眼睛一亮,笑道:“我有个点子:幻谷里多的是机器人,您定制几个文学类的,分担编辑负担,把太差的小说淘汰掉,前期工作铺垫完了,剩下的再给编辑干。”宇文茂沉吟道:“有个难处:看文章这活儿,机器人代替不了。人类的智慧交给机器裁决,也不大对。”过谦叹了口气说:“那只能找机器人排版校对、扎扎捆捆、搬搬拿拿了。”宇文茂笑道:“这倒可行。为了感谢你的启发式思维……”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张名片递给过谦:“这上面就有我的私人投稿链接,欢迎光临。”
过谦开心接过,连忙道谢。宇文茂笑道:“看看,刚才还在为不良风气发声,转眼态度就变啦?”过谦脸上发烫:“惭愧了,还是定力不够。”宇文茂笑道:“追名逐利,人之天性,只要不走火入魔,没什么好惭愧。”停了停说,“有时候你抨击一种社会现象,只是因为别人占便宜你吃亏。等你也成了既得利益者,就享受这种差异,维护这种秩序了。这倒是该惭愧的。”
绿萍等宇文茂离开,才过去问过谦谈得怎么样。过谦把宇文茂的名片亮给她看:“现实的收获是有,不过别的收获更多。”
隔天幻谷“青年作家学习班”开班,为期一周。甘愿、老夫、伏虚、魏晋四大导师轮流讲课。
这种密集地授课最能显出导师风格的不同和水准的悬殊。魏晋偏好中国古代小说理论,宋元以前的小说批评他一带而过,着重说的是明清序跋、回评、眉批、读法、凡例等等,近代只提了鲁迅王国维。他年纪虽老,记性却佳,旁征博引,深厚扎实,眼界也是奇高,能得他着重提及的大评家也就金圣叹等寥寥数人而已。他并且说古中国的文学评论是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不像西方那么成体系,但不等于没有价值,吉光片羽,也光华耀眼。过谦对着他,一派端然肃然。
伏虚课如其名,实在“虚浮”,满嘴的名词术语,间或夹杂几个英语、法语、拉丁文的单词,大言炎炎,东拉西扯,挤掉水分却没多少干货。过谦、滕燕面露轻蔑,过谦后来干脆找了张纸画漫画玩儿。莫渊也觉得抵触,但生性诚朴,脸上不带出来。祁必明倒被伏虚唬得一愣一愣的,偷偷对过谦感慨:“老伏不赖呀,平时没看出来!”过谦坏笑着想:“也就能骗骗你这种半大不小的毛孩子。”
使他意外的反而是老夫。他上起课来谈笑风生,诙谐生动,言之有物,针砭有度。他的研究方向刚好接着魏晋,从民国到当代,就看他一条脉络梳理下来,简洁异常又历历有据,各种流派信手拈来,优劣得失一语中的,说起各文学团体的恩怨情仇、笔墨官司来更是笑翻了全场。他又对东西方小说的比较研究情有独钟,接连用了三堂课拎出一大批中外经典作对比,要言不凡,还不忘抖几个包袱,让过谦等如饮醇酒,如沐春风。过谦想不到一个人的私德和学养能有这种——据他的形容——断崖式反差。
甘愿讲课另是一路。她自己写小说出身,偏好理论联系实践,对于具体创作技巧爱做详尽的发挥。每说一项,就举五六个例子;再说一项,又联系她本人和幻谷中优秀作家的作品。她不喜柏西卢伯克《小说的技巧》,却格外推崇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和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说是“真想写小说的人的两大宝藏”。这两位恰好同她一样也是既创作又评论的。推崇归推崇,她平视经典,一旦有需要,随时做新的补充。福斯特把小说人物分为圆形和扁平,她说可以再加上线形,意谓在立体、平面两类人物之外,还有一种是只有单一性格,抓住一个特点往极端里写的,比如《红楼梦》里的傻大姐。她经常点名提问,三言两语,或褒或贬,顷刻之间举重若轻,已经传授技巧若干。她是一口的字正腔圆,绝无“嗯、啊、这个”的水词儿,不说笑话,不搞气氛,优雅犀利,一气呵成,火花噼噼啪啪闪烁,巨大的信息量奔腾呼啸。过谦等上她的课,有花雨缤纷、目不暇接之感。
这天又轮到甘愿讲课,她问大家上次说的“场效应”还记不记得。过谦说记得,就是有角色不在现场,但别人老是提她或议论她,或喜欢想念,或讨厌害怕,造成此人“不在场的在场”。甘愿赞他言简意骇,悟性过人。许有清心里“咕嘟咕嘟”冒酸泡儿。在后排听课的三长老心情各异,却都一致觉得这甘老师对过谦未免眷顾得太着痕迹了些。
甘愿讲了十分钟的白先勇,忽然有个年将半百的中年人“嚯”地站起来说:“胡说八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过谦极为愤怒,甘愿倒很镇定,问那人有什么高见。那人冷笑道:“我能有什么高见,不过还有点儿起码的分辨能力,知道幻谷每况愈下,浪得虚名;四个导师水平低劣,误人子弟!”
老夫、伏虚本在那里幸灾乐祸,一听把自己牵扯进去,不得不站起来呵斥:“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宿舍的?”那中年人一声黑衣,双眉弯弯垂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干什么,要打击报复?群众还能不能讲话了?”老夫怒道:“在老夫面前,哪个群众这么大胆?你们都比专家强了是不是?”伏虚为人精明,听他这话颇有漏洞,忙对中年人说:“别张口群众闭口百姓。谁封你做民意代表了?群众的话是要听,百姓的建议要重视,阁下挑拨离间,狂妄自大,阴阳怪气,别玷污了‘群众’‘百姓’的称呼!”老夫心道:“他妈的,我说漏嘴了,还是伏老儿精细,不给这王八蛋钻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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