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谦左边坐着位戏曲编剧,不停地跟他灌输话剧是西洋舶来品,历史又不悠久,不是我们老祖宗的玩艺儿。右边是位先锋话剧的编剧,时不时会在三句里夹一句对传统地方戏的调侃,分寸很好,说是攻击吧,又像开玩笑。过谦这就发觉,论起内讧的本事,除了小说,首推戏剧。诗人擅长“外讧”。散文界一盘散沙,比他们的文章还散,根本就不构成“内讧”的前提,同室操戈自然无从谈起。由于两位剧作家的左右夹击,过谦吃得不多却仿佛消化不良,堵在心口里。他耐着性子不发作,开始还敷衍敷衍,后来就懒得搭腔。
莫渊在那边情形相似。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话剧编剧看地方戏编剧,像城里人看乡下人;地方戏编剧看话剧编剧,像老派人看假洋鬼子。京、昆两剧一个是国剧,一个是世界级“非遗”,底气十足,与话剧平起平坐,亲而不近,维持着有距离的友好。莫渊觉得有趣的是,私底下暗流汹涌,桌面上却传杯递盏,分外热络,要是有人不识眉眼高低,戳破了窗户纸说他们面和心不和,他们非得找这人拼命不可。
祁必明遇到的是少数既写戏曲又写话剧的剧作家,心态比较包容。这位身兼二任的剧作家,所擅长的话剧仍是曹禺、老舍那一类,而不是先锋实验。又一位写小剧场戏曲的,状态仍如百年以前,叫好的叫好,唱衰的唱衰,挣扎在半红不黑之间。他私下对祁必明讲,也不是什么剧种都能做小剧场的,叫写惯了秦腔、弹词的去跨界就像叫印度人不要狂妄自大一样难以想象。祁必明对戏剧一知半解,胜在胆大敢言,他把他知道的有限的国内外剧作家英雄排座次,一一评点。说不下去就拿小说撑门面,壮声势。他旁边那两位剧作家都老实,一时摸不着他的底,为他气势所慑,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饭总算吃完了,过谦右边的话剧编剧还在笑说:“我们送戏下基层,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还当我们是戏曲,听了半天,光说不唱,气得要死,在台底下叫:‘怎么还不唱的啊?!”他被他自己的笑话逗乐了,一个人笑了好久。
饭后参观部落的陈设,剧作家的生活、写作环境与小说部落大致一样,只是小说部落在群山之中,景色既好,占地又广。这里是在一个飞碟状的建筑之中,少些野趣,也没有那么宽阔广大。有人提到这个话题,剧作家们纷纷犯酸:“哪里能跟小说比啊?”“小说哎,受众多广啊,多重要啊。”“要么改行写电视剧好了,比小说还来钱,这年头反正笑贫不笑娼。”——末一句是赌气的话。
一位女编剧主动来同过谦打招呼,她一眼就认出了过谦。甘愿家的二楼,过谦是唯一一个上去过的男性,不能不令她印象深刻。
两人谈了片刻,过谦暗忖:甘愿、绿萍与另外五个女人五官不同,但气质却有着内在的相似,眉眼里有相通的犀利与敏锐。只甘愿多了一丝受过情伤的凄楚。
随大队往前,过谦看到戏剧部落的布局是按照星辰排列,重要人物对应着重要星体,比如此处首领的屋子就占住了北极星位,接受群星拱伏,最为尊崇。甘愿这位姐妹居于北斗七星中斗魁、斗柄相接处的天权之位,仅次于首领。
过谦悄悄向她笑道:“你们六姐妹都是各自部落的二号人物吗?”女编剧摇头笑道:“不尽然。散文、诗歌部落的姐妹只能算最好之一,有一定威望,与‘第二’还差得远。报告文学、文学评论两个部落的姐妹既有文才,又任行政主管;甘愿姐加绿萍,在小说部落基本是与曾衍长分庭抗礼,不相伯仲了。”过谦小声说道:“曾衍长真有这么难搞?怎么你们一个个那么忌惮他?”女编剧说:“此人才略过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得其他几部的首领对他言听计从。套句国际政治的术语,他人在小说界,却能‘长臂管辖’,遥控到其他五部来。这么下去,幻谷会有大灾祸。”过谦想起甘愿也说过类似的话,便问:“什么灾祸?”女编剧摇摇头:“暂时还不清楚,老谷主去世时留下了这个预言。曾衍长和五部首领认为是危言耸听,我们觉着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过谦深思不语。
戏剧部落从外部看形似一个大飞碟——其实何尝不像一座大剧场。过谦当时还操闲心,想“成天关在里面,岂不气闷?”进去才发觉,从里看到外,完全感觉不到“飞碟”内壁的存在,能把外面的世界看得通通透透。祁必明这时提了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要是定死了某个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不是会撞到无形的墙吗?”众编剧有大笑的,有窃笑的,有抿嘴微笑的。过谦、莫渊同感丢人。
下午对方招待他们看了两场演出,中间休息一刻钟。第一场是在大剧院里看折子戏,是《烂柯山逼休》《幽闺记拜月》《蝴蝶梦说亲回话》《红梨记醉皂》四折。因小说家加伏虚只有三十一人,外请的演员们嫌观众不够,激发不出表演欲望,强烈要求把所有编剧都揪过来看戏,另加五十来个机器人充数,才把位子填满了七成。第二场是在一侧的小剧场,演的是江苏剧作家的小剧场话剧《青红不离皂白》,说的是公墓里“碑位”的利益交换,和两个死了的年轻男女被各自亲人撮合“结婚”的奇事,荒诞又写实,剧情与思考兼备,角色亦较生动立体,是过谦喜欢看的那种戏。对于把人物当成符号,把情节当成演绎哲学思想的机械载体还自诩“现代”“先锋”者,他最不感冒,也从不讳言他的反感,哪怕作者享有盛誉。他对女编剧说他最爱读的是迪伦。马特,女编剧笑说她钟情契诃夫。
下午四点多钟,观摩结束,伏虚与戏剧部落首领依依作别。首领一边安排人把众演员送走,一边把伏虚等送到飞船舷梯下方。伏虚满面堆笑,连连逊谢。过谦观察着他们,疑团满腹。
☆、危机考验
十八
过谦他们回来不久,幻谷就出了事。先是肥遗、蛊雕两只机器神兽被拆得七零八落、零件满地;后是凤凰、青鸟的脖子给人绞在一起还打了结。不用说也知道是小童干的。这一次受害的是机器动物,下次难保不是活人。祁必明吓得脸上一红一白,说:“这不是变态吗?”
绿萍、伏虚各带一支人马把幻谷翻了个底朝天,小童却踪迹杳然。
隔了一周,两个X横“尸”后山,那正是滕燕杀老夫的案发地。几个机器警察过去查看,二十来个作家在旁围观。但见一个X的头叠在另一个的头上,另一个X胸口破了个大洞,“哧哧哧”的冒烟,电线拖在体外,劈劈啪啪闪着火花,显然遭袭未久。莫渊神色凝重,祁必明遮住双眼,从手指里窥探:“这就是开膛破肚啊,电线就相当于人的肠子……”过谦骂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许有清看了会儿,一语不发,默默走开。祁必明还小声问莫渊:“他是特别镇定还是吓傻了?”许有清穿越了小半个幻谷,来到老夫家,一进门就说:“干妈,您还是搬出去吧!”
52书库推荐浏览: 笔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