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谦像所有登高的人们一样,只顾盯着脚下,此时经她一提,四面一看,发觉二人已走入星河,身边尽是大大小小的星星,或大如面盆,或小如莲子,或方或圆,或是六角,或呈白色,或闪蓝光,交相辉映,奇丽莫名。过谦大是惊叹:“怎么……怎么我一点没感觉到由真入幻?”
甘愿携着他跳到一朵云上,拉他坐下,双袖一振,劲气推着云朵向前,宛如游船。过谦摸摸近处雀卵状的星星,沁凉沁凉的,着手有如玻璃。甘愿左右袖轮番挥动,“划”着云船说:“八十一级台阶以下是幻谷的实体。八十一是九九之数,人到这时,身体疲乏,注意力不能集中,辨别力相应下降。第八十二级台阶被脚踏到,系统自动开启全息影像,人就无从察觉了。何况我还故意引你说话分心呢。”过谦兴奋得左顾右盼:“这个当我愿意上!”
甘愿扎上发带,笑着说:“眼前幻像,灵感来自《聊斋》,花妖狐鬼的世界绚烂无比,其中的想象亦是瑰丽绝伦。”过谦边看边说:“迷恋《指环王》《哈里波特》的一代,多半把自家的瑰宝给淡忘了。”
二人在星河中徜徉,过谦望着满目璀璨说:“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今天晚上是大月亮,月明星稀,要不是在虚幻空间,哪来这么多星星?”甘愿笑道:“开悟得还不算迟。”
她把云朵停在一座小山般的巨星旁边,星光把她照得通身发亮。过谦看着她说:“想起水晶拜访张爱玲了,后来他写了一系列评论她的文章,有一篇就叫《在星群里也放光》。”甘愿笑道:“你倒会比。喜欢张爱玲吗?”过谦点头:“她和钱钟书我都喜欢,他们都是那种靠天分写小说的,少年早慧,出手不凡,起点极高。”甘愿说:“他们是敏慧型的作家,另有一类,好比巴金,起步平平,越写越好。《灭亡》并不出色,《家》失之于斧凿痕迹,到了《春》和《秋》就圆熟浑然,《憩园》《寒夜》好得不像《灭亡》的作者了。”过谦笑问:“那《雾》《雨》《电》呢?”甘愿笑着不接话。过谦自问自答:“像中国人写的外国小说。”甘愿这才笑说:“翻译腔是五四一代不少作家的通病。”
他们离开云船,攀上巨星,极目远眺。周围闪闪烁烁,晶光夺目,尽是星辰,像黑丝绒上倒翻了大把的碎钻。
一颗流星从近处划过,过谦赶忙闭目许愿。甘愿带笑瞧着他。过谦睁眼,嘘了口气说:“幸亏来得及!”甘愿微笑说:“许了什么愿?”过谦调皮:“不告诉你。”甘愿笑道:“我用‘记忆闸门’了。”过谦笑着投降招供:“第一个愿望,希望我的通俗小说写得像金庸、斯蒂芬金,纯文学写得像《红楼梦》《卡拉马佐夫兄弟》。”甘愿摇头说:“不是我打击你,这不叫愿望,这叫奢望。”过谦笑道:“你打击得太含蓄了,这连奢望都不是,整个儿是梦想。不过人有梦是好事。到哪一天,梦也没了,心就死了。”甘愿听他语调渐渐低沉,有意岔开他心思,问他:“假如让你提一个标准——只有一个——来简洁明了地衡量通俗小说的好坏,纯文学的优劣,你会用什么标准?1,2,3,立刻说!”过谦急中生智说:“独处与群戏。”甘愿用眼神表示她没懂。过谦笑说道:“通俗小说天然地比较热闹,常是好几个人,甚至好多人聚在一起,摩擦频繁,冲突激烈。要考量武侠、言情、奇幻、科幻这些类型小说作家厉不厉害,就看他会不会写独角戏或冷清戏。主人公也好,配角也罢,能写出他们独处的状态,还不单调,特别考验功力。”甘愿赞道:“有道理。”
过谦得她认可,更加眉飞色舞:“纯文学小说写独角戏的太多了,尤其西方小说,《帕洛马尔》一个人坐在海边发个呆能发上十几页纸。中国当代的小说家受国外影响至深,很大程度上丢掉了写群戏的本领,这原是我们的章回小说最擅长的。要是有一位作家,在纯文学小说里,写上五六七八个,甚至十几二十个人聚在一起的群戏,写清各自的言行、性格、心思,写清彼此的关系、周围的环境,还调度得纹丝不乱,那‘横剖面’的功夫就了不起!”他说着竖了个大拇指。
甘愿笑说:“通俗写独处,纯文学写群戏,这个‘标准’有点意思。那我套一套你的模式,也可以说,通俗写心理,纯文学写对话,是另一个标准。”过谦笑了:“通俗小说多的是言行,少的是细腻的内心描写;纯文学作家现在会写鲜活对话的很少,流行的趋势是一直叙述一直叙述,把小说写成了故事大纲。”甘愿笑道:“真是‘故事’大纲,也算有得有失。怕的是连故事也没有。”过谦意会:“他们不是不屑写,而是不会写,用‘不屑’妆幌子才是真的。会讲故事绝对是个优点,只会讲故事没细节没深度没人物那才是缺点,他们在理念上就先矫枉过正了。”
天际又是一颗流星由远及近。甘愿忽道:“想不想上去坐坐?”过谦一怔:“它可不是‘滴滴快车’!”转念想到这不是真流星,忙站起来说,“走!”
甘愿等那流星飞到近前,一拉过谦,不偏不倚落在正中,眼前光影疾速推进,两旁诸星迅速后退,耳畔生风,凛凛激奋,过谦忍不住喝了声“漂亮!”
他回头一瞧,长长的慧星尾巴拖在身后,倒像汽车尾气。这个联想实在太煞风景,他忙转过头目视前方。甘愿问道:“你的第二个愿望是什么?早日回到2025年吗?”过谦身子一晃,急伸右手抓住她手:“不是,是希望滕燕能恢复神智,正常生活。”
甘愿拉着他往左一跃,连踩几个云头,落在一朵薄薄的云片上,信手拉过近旁一朵更小的树叶状云朵,罩在头顶,两手一分,顶上小云左右后三面各垂下了几缕云气,好似珠帘。这一来宛然是个小房间了。二人坐定,甘愿赞许地说:“难得你还没忘了她。”
过谦笑笑说:“怎么忘得了?”一指头发,“她曾说过,我剪个清爽发型会更帅,可惜剪迟了,她没赶上看。”甘愿拂了拂他的刘海:“我和滕燕接触不多,只觉得她情绪不稳,起伏很大。她这性格究竟是如何养成的?”过谦说:“她爸出轨,小三比她还小一岁。她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受刺激很深。”甘愿说:“这种事,现代社会不少见吧?”过谦叹道:“但像她这样敏感又不擅于排解的人太少见。关键还在于她妈看不开,长期跟她灌输男人负心、孤儿寡母、世风浇薄、世态炎凉,说真的,我感觉她妈妈的责任不比她爸小。”
夜来风凉,过谦打了个喷嚏。甘愿目测一下过谦的尺码,裁下一片云朵,做成外衣状,叫过谦套上。过谦一摸,轻柔温软。甘愿猜到他想问什么,笑说:“这个创意也出自《聊斋》,只是这暖暖的温度来自我的功力。幻境再逼真,毕竟是假的。”过谦笑道:“我还没问,你全答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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