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嫣靠在一匹骆驼的背上,手中端着一只木碗, 在喝剩下的几口熏熏的醪酒。火光渐稀,远处敦煌城雄浑的城楼、山墙俯瞰着苍生。
她仰望着那里,想,七年而已, 这个世间的变化不大。想来,郎君也不会有很大的变化。
秦嫣放下手中的木碗,站起来, 她将裙子挽起掖在腰间。她身形一动,仿佛化作一道晚风,向着敦煌大城而去。
翻越城墙时,她还特地在当年翟容为她拨出的那几块城砖处停留了一下, 整面城墙都已经整体修葺过了。无论她是否承认,整个敦煌,其实已经跟七年前,她初入敦煌时,有了很多的不同。
秦嫣先去了翟府。
偌大的府邸已经空了,只有一个守门人在看着那座空宅。曾经草木葳蕤,一桥一榭无不精致的庭院楼阁,如今绿叶纠乱,纷披垂落,显出了一派荒凉之色。
看门的老人驼背、耳聋,在这里点着一盏油灯苟延残喘。秦嫣问了好几遍问题,他也就是用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啊……啊……”
秦嫣当时就被气哭了,她知道羽大哥在五年前的一战中战亡了;她知道郎君也未必在敦煌。可是,翟家不是有很多其他族人吗?香积寺的白梨花树下,她跟着郎君,跟多少翟家的叔父、堂兄妹,打了招呼?一个不小的家族,为何会消失于此。她只能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花园里逛了一圈。
然后去了罗淄官道和桐子街。
让她再度很意外。
连蔡玉班都不在了,说是蔡老板受邀去中原做生意了。把那些娘子、琴师都带走了。
张娘子也不在了。敦煌呆了很多年的张娘子,在云水居做厌了,手中积蓄了不少钱财。听说唐国施行均田制,土地可以买卖,可以私有,张娘子要去水土肥美的江南东道,买些土地,雇下劳力,舒舒服服过自己的晚年生活。那些娘子们都被她打发了,没有张娘子的操持,这些娘子们也很快就失去了先前的名气和颜色,泯然于众,被不久之后新崛起的鲜灵灵小娘子们取代了位置。如今,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一直自欺欺人,认为敦煌城七年来,如同她自己在天疏潭底一般,一闭眼一睁眼,什么变化也没有?如今,秦嫣终于被眼前的事实狠狠地打击到了。
夜深了,她站在桐子街的灯红酒绿之中,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该问谁去打听。难道,去问敦煌刺史?刺史也换了人,不是当年的徐林选大人。只怕刺史不但不会回答她的问题,还会将她当做乱贼捉拿起来。秦嫣只是觉得自己轻功变得高明一些,武功方面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应付敦煌那么多守兵,她并没有兴趣。
秦嫣想,无论如何,翟家也是曾经在这里权倾一时的,总归有人可以找。她找到一个酒楼,坐进去要了一份酪浆。
酒楼饭肆果然是消息集散之地,秦嫣在这里,慢慢打听,总算打听到了一些五年前的事情。这些事情没有被遗忘,是因为翟家毕竟在这里风光一时,而且翟家二郎君的事情,也的确有些神奇。
他们说,翟家二郎君被三头大狼驮回之时,浑身是血,脸上乱发蒙面。
狼不敢进城,三头大狼便将人运到城门口一箭之地,咬断他身上,秦嫣为他捆绑的绳索,让他躺在地上。
有守兵上前,因部分人曾经跟翟容一起去过夕照城,便有人认出他来。立即上报敦煌刺史。
敦煌刺史徐林选当时尚在,听说有义狼驮人,立即出城救人。人救回城里,三头野狼自行回归旷野。
这件事情轰动了敦煌数万人,津津乐道了好几个月。
此后呢?秦嫣在茶楼里焦急地追问着,所有人都摇摇头,说是翟家主为国殉身,被圣人重封德赏。之后为免除被邪教报复,翟家举族迁往中原,不知道音信了。至于翟家二郎主,回来以后是由徐刺史直接护送入长安,此后也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秦嫣在敦煌转了一圈,能够得到的只有这些。
昨夜入城,今日白日她也转够了。便想着出城去看看莫高窟的翟家佛洞。那里,曾经是他带着她接受翟家父母祝福的地方。
她等不及过夜,直接在这个灯火渐渐暗淡的敦煌城墙边蹲着,等到天一黑,宵禁开始,她就找了个机会,从城墙下面攀到了城墙头,脚在城墙壁上一蹬,人如轻羽一般飘出了敦煌城。
刚一落地,她忽然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立即连身翻滚。
只听见身边一阵“蓬蓬蓬”的炸裂声,紧紧咬着她一路强压过来。她不断翻滚,躲避……无数尖利的铁针,不断钉在她滚过的地方。
她左躲右闪,终于在一片略高的石块边获得一瞬间的喘息。她眼角一扫,只见周围五六个黑衣人,向着她手中张开一种暗器,如同暴雨一般将铁钉射出。
对方的暗器虽然一时间爆发的力量非常猛烈,但是能够持续的时间很短。被秦嫣躲过了那第一轮,他们也十分意外。自从这种被称为“冰雨针”的暗器制作出来以后,承启阁要偷袭的高手,还一个都不曾逃生过。
秦嫣已经如同一头身形轻巧的豹子一般,冲到那领头人的身边。出手挽住对方的关节,使其不能反抗。然后手指发出一声“咔擦”声响,一把卡住对方的咽喉,她喝到:“给我住手!”
秦嫣只是眼手身形配合比较好,躲避暗器是比常人要强许多。但是真的与人面对面打斗,她恐怕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好在,她发现自己似乎轻功非常好。当下将手中控制住的这名黑衣人,一掌打晕。然后,背在身上,迅速向前奔去。打算找个地方问问清楚,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取她的性命?
秦嫣带着人质,在敦煌城外的丘陵、树林、草丛中,与对方五个人渐渐拉开了距离。然后,将那昏迷的人带到了一堆无人的乱石旁,把对方的面巾一把打开。
定睛一看,竟然是她认识的人——齐三娘子。
秦嫣与这位齐三娘子其实也只见过一回,但是那是多么特殊的一回啊。
就是那日,在沐雨山庄,她和翟容正式换了婚书,做了夫妻。洪远孤师伯、羽大哥、长清哥哥都在,那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日子。齐三娘子作为唯一的女眷,参与了他们那个寒酸而温馨的婚礼的。
秦嫣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齐三娘!”
齐三娘没想到这个波斯女子,居然认得自己。
她在西域做暗谍事务,长期隐姓埋名。别说是个陌生的西域女子了,哪怕是承启阁里的低层密谍,也未必能够叫出“齐三娘”这个名字。她目光冷漠:“你是什么人?”
“我是秦嫣,”秦嫣哭道,这个世间,叫她“若若”的人只有翟容。在承启阁其他人面前,她还是被称呼为小秦娘子的。
“秦嫣?”齐三娘疑惑了,仔细看着她的脸,“哪里还认得出你?”
秦嫣哭道:“我知道认不出了,我知道。”她说,“新婚你为我理过妆,你帮,我们读过婚书,是你送我们入洞房……”她已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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