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头望了一眼陈昂驹,他也神情凝重,眼角处积满了似盈非盈的泪水。陈昂驹一手搭住我的肩膀,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道:“我现在心真痛啊。”
我的目光从陈昂驹身上移开,望向了放生池。水气氤氲,放生池内羽衣霓裳的小仙童塑们眉眼全用朱漆和曜石雕琢涂抹,栩栩如生。它们脚踩着莲花,衣服上的甲珠鳞片随着鼓声微微颤动。恍惚间,我仿佛见到其中一个仙童的眉眼似乎朝我闪动了一下。我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得水池中的一声巨响,一条通体金黄、两筷长的锦鲤自水面下跃起,在空中翻腾一圈又坠入水中。我眼前水花肆意,额头上全是水珠。虽然鱼跃龙门不过几秒钟的事,但我事后回想,脑中回旋的画面竟是那锦鲤乌黑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仿若故人。
元集大师的鼓声渐渐消了,游客四散,说话声又嘈杂起来。我仰头望向大雄宝殿屋顶飞檐,飞檐上卧着的赤足金飞龙瞪着浑圆的大眼,直望进我的心底去,我又一次流下泪来。
我小的时候常常独自一人在家,因为害怕,于是很爱哭。大人不在身边,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望着楼下繁华的兆安路大街嚎啕大哭。我的眼泪全都滴到小手上,越积越多,喉咙嚎得直冒烟,也不见有一个人来拍拍我的背,安慰我,告诉我别哭了。后来有一次,阳医生来看我,他宽厚温热的大手将我的小手牢牢攥在手心,盯着我的眼睛,静静道:“小九,你不能再这样哭了。你的眼泪很宝贵,你知道吗?”那以后,我便再没有哭过。
白马寺这一遭,还是我长大后头一回这样流泪。元集大师的鼓声有一种强烈的穿梭能力,虽然已经停了,我的视线还是因为眼泪而一片模糊。恍惚间,我看见那大雄宝殿屋顶的飞檐上坐了一个人影。微风拂过,他的衣衫翩飞。因为背着阳光,我看不清他衣衫的颜色,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依稀见到他脚底的一双过踝皮鞋和宽大裤管。
日光晒着我的额头,我不免有些晕,稍稍低头,再抬眼,飞檐上的人影已不知去向。
陈昂驹散了鼓阵后,在白马寺的院内四处溜达。我找了一棵大树,在树根处摊开报纸,一屁股坐了下来。寺内暑气夹着香烛燃烧的焰气,闷得我额头全是豆汗。我手里拿着一本经书,强迫自己一行行读下来。此刻,周围香客的说话声均入我耳,我竟也知道了一些小道消息。元集大师此次出关,主要是因为附近山上出了事。具体出了什么事,各有各的说法。一说是山上一到了夜里便鬼火遍布,哀嚎四起,很是吓人;一说是山上最近死了人,这案子上头要求七天之内破案,公安火急火燎查了三四天查不出什么头绪,于是死马当活马医,兵走险招,来求求元集大师这位大罗神仙,毕竟元集大师的听音能力远近闻名,黑白两道都知晓。我心想,完了,估计我跟陈昂驹顶多只能和元集大师见一面,说上几句话,想要求他办事,怕是不行。公安这事儿能让元集大师决意出关,想必是极大的事儿,大师不日便会启程上山,那我和陈昂驹等于白走一趟。
我正想着,没注意眼前忽然多了一个人。
“小姐,请问这放生池如何放生?”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阔脚裤,眉眼挺干净,手里捧着一只硕大的乌龟。那龟在他手上缓缓伸缩着四肢,龟背上有被划伤的痕迹。似乎是察觉到了我对龟背的观察,那男子将手里捧着的乌龟拿近自己的胸前,他只是微微转换角度,可从我的角度却是再无法看到龟背。不得不说,那男子有一双漂亮的手,骨节修长,指甲盖透着淡淡的粉色,纤尘不染。
我站起身,指着放生池,道:“没有什么规矩,你将你的龟丢下去就行了。”
我话刚说完,就见靠着放生池的院门那边奔来一个黑影,黑影手里提着一件黑色风衣,匆匆忙忙给年轻男子披上,道:“你刚刚出院,要特别小心。”
我愣了愣,秋老虎正盛,所有人都被晒得睁不开眼,哪里来的冷?
帮年轻男子披衣的是个眉目极为秀美的女子,她一双手纤长,涂着豆蔻,轻轻为男子拂去风衣上的褶皱。她梳着极整齐的长马尾,一头乌发垂落。他们两个站在香客往来频繁的寺庙里,即便不说话,也非常扎眼。
“魏延,我们走吧。”女子拍了拍那男子的背,轻轻道。
我一开始不觉得魏延高,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觉出他的身量。他的眉眼里藏了东西,我避过头去,不看他。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道:“姑娘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
凡事极美而妖,我对极美之物向来敬而远之。我望了他一眼,本欲抬腿便走,却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道:“既然怕冷,那就多喝点姜茶,多吃点红枣。”
我说完刚一抬腿,就被魏延身边的女子叫住:“姑娘——”
“什么事?”
“可否向姑娘借一件东西?”那女子走上前来,我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忽然一下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你干什么!”我有些怒。
“可否问姑娘要一件东西?”她又问道。
“你想要什么?”我被她捏得疼,皱着眉目问。
“我想要你的眼泪。”她道。
我此时心中已知摊上大事,一双眼急急在人群里寻着陈昂驹的身影。我回头,只见魏延站在放生池边的大树下,身上披着的黑色披风微微摇摆,再往下,是一双过踝皮鞋,上面雕着熟悉的牛津花纹。他走上前,拉住女子,皱着眉,桃花眼里藏着一道锋刃,道:“小福,放开她。我们不着急一时。”
“可是我们寻了那么久,今次终于寻得,怎么能就这么放手!”
我被女子的手紧紧攥着,只觉心口火辣辣得疼,眼角酸胀,怕是马上就要流泪。
“放开她!”魏延一把将我拉开。他的手触到我肌肤时,冷得我直打了一个哆嗦。
许是感觉到了我的反应,他立刻松开抓着我的手,道:“对不起,我代她向你道歉。”
我望了魏延一眼。他的眉眼深邃,与我的眼神撞上,竟是一尘不染的镇定。
我道:“你要多少?”
魏延一听,立刻从衬衣裱袋里拿出一枚食指长的小瓷瓶,递到我面前:“不用很多,半瓶即可。”
我接过魏延递过来的小瓷瓶,进了寺内的女厕,吸着鼻子,将瓶口抵着眼睑,盛了满满一瓶。魏延等在女厕门口,见我出来,连忙迎上来。
“给你。”我道。
他拿过瓶子,显然是掂出了分量。他给身边的小福递了一个眼色。我以为他是要酬谢我,摆手道:“不用钱,举手之劳而已。”
魏延嘴角轻轻一抬,从小福手里拿过一张灿金的名片,道:“我的名片而已,若是小姐将来有难办之事,可以来找我。”
我轻轻一笑,将他递名片的手挡了回去,道:“我未必会有难办之事,就算有了难办之事,也未必会来找你,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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