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目光炽热的注视了她许久,才看向她的身侧——毛毛着着大礼服,规规矩矩坐在她身侧。
竹生顺着七刀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侧,才发现纵然七刀的面孔变了许多,可是这样一看,还是只一眼便能看出来毛毛与他之间的血脉相连。面孔那样的相似,目光那样的神似。
毛毛知道下面那个受封为定远侯的男人就是他的生父。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母亲也好,女官也好,都会告诉他,提醒他,以免他因为年纪的缘故,再把久不相见的父亲给忘了。
怎么会呢!他都已经七岁了!
毛毛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再喜欢跟身边那些宫女和女官一起玩了。他甚至也不喜欢同窗的两个女孩子,她们虽然功课上很努力很用功,成绩也的确很好,但他跟她们玩不到一块去。他只喜欢那些伴读的男孩子,他们才是他真正能玩到一块去的人。
他喜欢听他们说宫外的那些事,或者是他们家中的那些事。比较起来,他发现他的“家”里人真是少,就只有他和母皇两个人。而他的小伙伴们的家里,都是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叔叔伯伯,堂兄弟姐妹,往上面,还有祖父祖母……人多又热闹!
他很快就发现,每每讲起自家的事,小伙伴们最常用的开头就是“有一天,我爹爹……”。
毛毛这个时候开始意识到,在他的生命中,缺少了一个重要的人,就是父亲。
他当然也是有父亲的,但他的父亲出征在外,在为母亲和他开疆拓土。他已经去了好几年了。
毛毛从前没有感觉,到了这个年龄,忽然开始羡慕起小伙伴们,开始渴望父亲能在身边。他渴望跟成年的男人多相处,体会父亲的感觉。
可宫中的男人除了侍卫们,就只有苍瞳叔叔。很多人怕苍瞳叔叔,他不怕。苍瞳叔叔是个不能说话的可怜人。苍瞳叔叔是个身形一晃,就能消失的人。想来,一定非常厉害。宫女们说起他,都是这么传说的。
但那些传说乱七八糟的,他总觉得不可信,便去向母皇求证。原来……竟然是真的!母皇是不会骗人的,她说苍瞳叔叔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那苍瞳叔叔就肯定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但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为什么日日月月年年的守在母亲的寝殿外呢?
母亲望着窗扇道:“大概,是与我做个伴吧。”
毛毛不能理解。那么强,为什么不去打天下?他知道母皇是很强的,女官、范相都给他讲过澎国是如何立国的,是母皇打出来的!便是他的父亲,现在不还都在外征战吗?一去就是数年。听说他更小的时候,父亲一直在宫中陪伴他,可他都不记得了。
对他的疑惑,他的母皇摸摸他的头,轻声道:“打天下这件事,对他……没什么吸引力。”
毛毛不懂。但毛毛相信了苍瞳是世上最强者,从此看苍瞳叔叔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本着天然的慕强之心,毛毛是很渴望跟苍瞳亲近的,可苍瞳叔叔对他最亲近的举止,也不过就是摸摸他的脑袋,对他点点头而已。
父亲不该是这样的,毛毛一度很沮丧。
这宫中,他能常常见到的另一个男人便是范相。
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欢范相的!范相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他的课一点都不枯燥,总是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小伙伴中有人是在家中提前由人教过一遍再来上课的。那孩子憋不住话,私下里偷偷跟他说范相“比我家那个先生教得明白得多了”。
这些小伙伴中有一个跟他关系特别好的叫阿狸,是小范相的第三子。据说阿狸这个名字当初是范相给他起的,但是母皇没看上。阿狸比他小了近一岁,他出生的时候,范相就把阿狸这个名字赐给了他。
阿狸也特别喜欢自己的祖父,给毛毛讲了许多家里的趣事。阿狸的父亲也出征了,可是家里还有范相这个祖父在,还有两个哥哥在,就总是热热闹闹的。
毛毛很羡慕。
可范相虽然相貌端正,却是个花白胡子的老爷爷,他老得已经做不了父亲。
父亲是什么样子的呢?毛毛想了很久,觉得父亲……应该有范相那样端正的容貌,有苍瞳叔叔那样强健的体魄。反正在他的梦中,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种想象一直维持到毛毛终于亲眼见到了阔别五年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宁远侯、骠骑大将军赵锋赵敛之。他生得和苍瞳叔叔一样高大伟岸,长得比范相还要好看。
毛毛这一天,觉得自己七年的人生忽然圆满了。
这一日宫中起宴,是为庆功。
尧国破,则大陆之上,再无强敌。收服余下诸国,不过是早晚之事。竹君,迟早将成为天下共主。
庆功宴从中午直到晚上。午间还是正宴,众人都恪守礼仪,规规矩矩。到了晚间,竹生笑与众人道:“不必拘束,大喜之日,必得尽兴。”
正宴于是变成了酒宴。声乐丝竹,美人起舞。气氛达到了空前的热烈。
竹生悄悄退席。七刀跟着退席。
范深斜睨二人背影,眸中五分醉意,三分担忧,还有两分……是期盼。
那一日,他以额头触地,才阻了竹生想要撤下七刀的那一道旨意。他费尽了口舌,才说服了竹生同意了他的主张。
“君已不是昔日路见不平便可拔刀快意的独行客。”
“君乃一国之君,首先考虑的当是吾国吾民,吾之将兵!”
“高城之下,不知抛下多少将士尸骨!每拖延一日,便不知道又有多少春闺梦里人,跌作城下新尸骨!”
“明知我军之不可挡,犹自死守不肯降,不过是心存万一之侥幸,期望澎军消耗不起而退兵。这是心志的较量。”
“赵锋言之有预。”
“屠一城,而震慑诸城。这是态度。”
“赵锋之为,在打消敌城侥幸之心。”
“臣不敢说知兵事,亦知其后必再无此固守不降之城。”
“此事,有违仁道,然……利澎国,利澎军,利澎民!”
“你说的都对。”竹生道,“我明白。我懂。”
“那,我心中的愤怒和憎恶又该怎么办?”竹生问。
范深闻言抬头。
和七刀在一起后,竹生变得生动,有活力,有喜怒哀乐,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了。但此时,范深看到他面前的竹生,仿佛又成了多年前的那个竹生,面无表情,高高在上,缥缈如神女。
“请君……”范深再次深深的拜下,额头触到了手背,“朝堂之上做君王,朝堂之下……再做自己。”
他的君王最终还是理智的听从了他这个首相的谏言。但她的脸上,一直没有任何表情。
他退下的时候,隐隐听到她呢喃:“成大事不拘小节啊……”
那是谋士们最爱用来说服君主做决策的一句话。但他太过了解竹生,了解她的为人,她的底线,所以从未用过这句话。此时他听竹生自己喃喃自语着这一句,语气里充满了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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