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焕看他嘴角开始渗血,不禁吃了一惊,他虽将自己掳至此地多番折辱,可自己敬他是郭大侠亲眷、敬他曾立下大功、敬他也是一片热血肝胆,也对他并无恨意,关切问道:“杨大侠,你还好?”
杨过伸掌抵上他胸口,为他运气疗伤,一边道:“我放你走,你得回答我两个问题。”
吕文焕只觉胸口一热,四肢百骸凝涩之气陡然一松,伤痛也减轻不少,他点点头。
杨过问道:“你可知芙、郭大小姐下落?还有我郭伯伯郭伯母破虏兄弟的坟茔在何处?”
吕文焕吐出胸中浊气,道:“郭大侠夫妇与郭女将还有郭小将军的坟冢俱在襄阳城外的那座山顶上。”
杨过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脑海中空空荡荡,只回荡着“郭大侠夫妇与郭女将还有郭小将军的坟冢俱在襄阳城外的那座山顶上”,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说明了什么?
杨过反应了好半天才一口血吐出来——芙妹果真已经死了?
他仍挣扎着不肯信,紧紧抓住了吕文焕胸前衣襟,沙哑道:“你骗人!没有尸首怎么会有坟冢!没有尸首怎么能确定她死了!”
吕文焕见他悲愤已极,想到他曾在万军之中要郭女将下跪,想来两个人应是宿敌,何以他悲愤如此?他亦不开口问,只是道:“郭大姑娘在阵亡前已自毁容貌,点数人数的时候,我们都没认出她来。”
杨过又生出了一点希望,笑道:“是了,说不定是你们认错了,定是你们认错了……”
吕文焕见他状若癫狂,心里已有几分明白,略有不忍,涩然道:“我们认不出来,却有人能认出她来。郭大姑娘是不是有一枚鹿角韘?”
杨过愣住了,他问道:“是他?”
吕文焕点了点头,不知该怎么称呼那个人,遂略去称呼道:“……他在襄阳城破后千里奔赴,收敛了郭大侠一家的尸身,又在万人堆里翻认出了……郭大小姐……”
杨过慢慢仰起头,望着天空大笑,是啊,从生到死,哪一次又有他什么事了?
吕文焕听他悲怆的笑声,只觉迷惘万分,心道:这杨大侠真有些世外高人的狂性,爱恨都这么没由来。
杨过不再看他,向山上走去,不回头地道:“你走吧。”
吕文焕看他凄凉的背影,莫名就想到了那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
竟不是十余年痴心等待——是万军阵中的逼迫,是断臂之仇,是救命之恩。
☆、杨过番外·匪我思存(三。风物无情)
杨过爬到山顶,山顶处有几个新坟,他慢慢踱了过去,看见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合葬的墓和郭破虏的墓,还有……芙妹的墓,刚好四个。没有墓碑,他却一眼认出了郭芙的墓——他看到郭芙墓前摆了一大捧干枯的野花,还能想见当时开放的蓬勃热烈,他甚至能想象到这捧野花是带着怎样的回忆无限温存地被安置在这里,他突然就嫉妒得发狂,他把那一捧花远远抛远,干掉的花因他的劲力碎成粉末,他又用袖子去扫郭芙墓前枯花的残渣,连一点一寸都不放过。
他盯着这土堆,觉得是它隔绝了自己与芙妹,是他让自己凄凄惶惶、思之如狂,是它让自己的汲汲以求永恒落空!他热血翻涌,忽然振袖而起竟生生将坟头夷为了平地——如果没有了坟她就不会是死了吧?她就会一直活在这天幕之下吧?哪怕再不相见。
他突然又觉得自己自欺欺人得可悲,慢慢蹲下来,对着那一摊黄土嚎啕大哭,像是要发泄自己几十年来无人可诉甚至无人可懂的委屈。他在想什么,她永远不懂。
等到眼泪风干,头昏脑涨时杨过渐渐止了哭泣,他恭恭敬敬向郭伯伯郭伯母合葬的墓前拜倒叩首,又为几人添了添土,做完这些他安静地坐在山顶上。
山风已然发暖,空气中都漫着山花的香气。不得不说那个人选墓地时是用心了的,在这里能将襄阳城尽收眼底,还能看见长江泛起的粼粼波光,若月夜晴好说不定还能听见渔舟棹歌。
他努力擦干净了手,直将仅有的一只手擦得通红,他翻来覆去地看这一只手,确定擦干净了,起身去摘了各式各样的山花,哼着歌编成花冠,沉默着放到那被夷平的土堆上,笑道:“喏,你的花冠,我欠了三十多年啦。”又有些黯然道:“你肯定不记得啦,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他叙叙说着以前的一些事,关于花环,关于蛐蛐,关于桃花岛的桃花,他和她生平只得二三事,还大多都是不愉快的,他却珍之重之地一遍遍回想,供奉在记忆里不肯褪色。他说到后来在忍不住,笑不下去,凄切问道:“你可曾看得起过我?”又自失一笑:“你样样都好,我又有什么是值得你看得起的呢?”
他对着那处空旷一揖到底,如同除夕夜他与她道别的时候,披风的温度还宛在怀中,那人的音容也历历在目。他那时不知那回眸时一瞥是她最后的诀别,他与她从无旖旎故事,最后连告别也那么仓促。
杨过转身向山下慢慢走去,长风回荡在山谷,松涛声如浪。她没有坟冢没有碑铭,人们会慢慢忘记她,只有他记得她,一直记得她,这样她就能成为他一个人的,绮丽的秘密。
山顶上又是空无一人了,野芳草在风中摇动,山下长江如练,顶上白云如壁。
☆、杨过番外·匪我思存(四。托孤寄命)
杨过回到终南山后已几乎是一个纸人,这世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再没一个和他相关,谁都不要他了,只有姑姑和他相依为命。
杨过进入古墓,龙女看见是他欣慰道:“过儿,你回来了。”这一声干涩嘶哑,全然异于她平日嗓音,杨过吃了一惊,抢上前看她,只见她容颜枯槁,头发银丝斑驳,面上皱纹密布,连一双眼都可见浑浊,哪还有一丝昔日宛若少女的模样?杨过惊呼道:“龙儿,你怎么了?”
小龙女看杨过来去不过月余,头发却已白了一半,脸颊也深深凹了进去,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她伸手抚上杨过脸颊慈爱道:“过儿,你憔悴得多了。”
杨过看她连手上都满是皱褶,手抚在脸上的感觉像粗糙的树枝,喉头哽咽,问道:“你怎么了?受伤了么?我给你运功……”
小龙女却打断他道:“别费劲啦,我自己知道,我不成了。”
杨过眼泪簌簌而落,哽咽道:“怎么会,龙儿你不要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咱们当初说好的。”杨过到这一刻实在是了无生念,短短几个月,所有他看重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他早就不想活了。
小龙女慈爱地抚着他的面颊,温声道:“我不要你陪我死啦,你自己个儿要好好活着。”顿了顿又道:“过儿,我对不起你。”
杨过迷惘道:“你对不起我什么?”
小龙女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杨过。杨过展开一看,竟是郭芙寄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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