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葇兮应了一声,“阿娘要不要上去坐坐?郎中待我可好了。”
奉氏不说话。葇兮无奈地嚅动着嘴角, “阿娘稍等片刻。”
何樰正在房中照顾柳氏, 葇兮上前行礼, “郎中, 我娘来接我了,我该回去了。这阵子多亏了郎中悉心教导,葇兮受益匪浅, 此恩此德,毕生铭记!”
“去吧。”何樰淡淡地脱口而出,葇兮失望地抿了抿嘴,这个郎中竟然不挽留自己一番,而且临行前也不送些礼物,真是太没面子了。
葇兮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出了院子,恋恋不舍地挪着沉重的步子朝山脚下走去。
“娘,我们走吧。”葇兮走过去挽着母亲的臂膀,却看见母亲的眼神空洞地看向何宅,于是转过头,发现何樰正在不远处的身后。
“江嫂,慢走。”何樰抱拳。
葇兮屈伸回了一个万福,奉氏没有答话,拉着女儿往渡口走去。
“阿娘,郎中刚刚跟你说话呢,你也太没礼貌了,看到当大官的都吓傻了。”待走远了些,葇兮抱怨奉氏,奉氏淡淡地看着女儿的腹部。
葇兮觉察到了母亲的眼神,心想,莫非母亲认为自己怀有身孕吗?看着母亲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认为自己腹中的孩子是郎中的,葇兮噗嗤一笑,“娘,你看我的孩子,已经四个月大了呢。”
奉氏依旧紧抿着唇。
“阿娘,你去船头看看你自己的倒影,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是不是担心郎中不给我名分呀?你既然这么担心我,刚才怎么不敢质问郎中要怎么安置我?”
奉氏走向船尾,突然跳入江中。葇兮见状,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哭喊不已,趴在船尾伸手拉向母亲,奉氏视而不见,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从容赴死的神情,又想是有点不甘,她缓缓闭上眼睛,沉入刺骨的江水中。船家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船家,快去救救我母亲,求求你……”葇兮声嘶力竭地朝船头喊着。
“小娘子莫急。”船家脱了外衣跳入冰冷的江水中。
干摆渡这一行的人都熟识水性,船家扑腾了几下,游到奉氏身边,将她推向船边,葇兮哭得双眼通红,跪在蹲在船尾拉母亲上来。
船家见奉氏呛了水,“小娘子,帮你娘拍拍后背,我得送你母亲去找大夫,这天寒地冻的,别冻出个好歹来。”
葇兮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泣不成声地道,“老伯,多谢你出手相救,此恩此德,我江葇兮矢志不忘!”
“小娘子莫哭,许是你娘有什么心事,怎么如此看不开?你要好好开导你娘,这大把年纪,经不起这么折腾。”说罢,拉上船舱的帘子。
船家脱掉湿透的单衣,穿上了棉服,重重地呵了几口热气,搓了搓冻红的双手,然后使劲地摇着桨,片刻后,船停在江边的一个潘家镇。
“潘二哥,这里有位大娘子生了病,我带她去瞧大夫,劳烦帮我看着船。”船家一边将奉氏背上身,一边对岸上的渔夫说道。
到了药铺,葇兮已经哭得双眼红肿不堪,声音嘶哑。
屋内烧着暖炉,葇兮替葇兮拿了干毛巾替奉氏擦干头发,换上了干的衣服。奉氏已经苏醒过来,身子冰凉,眼神空空的,看得葇兮越发揪心。
“娘,你吓坏我了,我哄你的,我没怀孕,我还是黄花闺女,就是在郎中家多吃了些,不信你看。”葇兮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憋着肚子。
奉氏仍旧不看一眼,葇兮无奈,只得倒了一碗姜汤端来,奉氏伸手拂掉。滚烫的姜汤倒在葇兮的裙子上,葇兮受了烫,“啊”了一声。
“跪下!”奉氏怒道。
葇兮提了提裙子,跪在床边。
良久,奉氏依旧一言不发,长叹了一口气,双眼合上,就有泪水滚落。
待奉氏调养了几日,葇兮再去叫了船只。一路上,葇兮不敢多言,生怕说错了什么惹母亲头疼。忽又想起那日,自己向父亲说起何郎中,父亲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口若悬河地贬低他,再加上这次母亲的反常行为,葇兮隐隐感觉到,当年父亲和郎中之间发生过一些事情。
回到瑶碧湾的这一日,已是小年前夕,家家户户在准备小年夜饭。鸡豚狗彘,米酒飘香。路过香婶门口时,她正守在灶台边,铁架子上放着鸡鸭鱼肉,泛着金黄色的油。这些肉品要先涂上油盐酱料,用慢火烘三四天之后,放在锅里蒸,就可以端上饭桌了,普通人家一年也就能吃上一次,而且还是要等到姑侄舅甥过年串门时才能吃。至于葇兮,长这么大就吃过一次,那是去雁州之前的那年腊月,葇兮实在馋得很,奉氏于是让葇兮支开香婶,自己去香婶的院子里偷了一块。那种味道,至今萦绕在葇兮心田,油而不腻,咸香可口,人间美味。
屋后的树林里传来山雀的叫声,葇兮抬头看了一眼萧瑟的矮山,从自家门口拿了一根竹子,再用火烤了,照着郎中家的弓箭做了一把,再削尖了几根竹子。去林子里转了一圈,拎回来两只小山雀和一只野山鸡。
“阿娘,烧点热水,拿去处理了吧,等明天兄长回来,就有的吃了。”葇兮兴高采烈地拎着手中的猎物,朝奉氏撒娇。
奉氏还是一声不吭。
葇兮失望地抿了抿嘴,先去烧上热水,然后用到割开野鸡和山雀的喉咙,用碗盛了血,放了些盐进去。然后将开水倒在盆里,把野鸡和山雀扔了进去,之后便是拔毛,切碎,拌酱,用茶籽壳生火,再把肉放到灶上去烤。冬天的黑夜早早地来临,葇兮忙完后,盥洗了一番,便上了床。
看着奉氏冷冰冰的脸,葇兮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心想,究竟自己这次犯了多大的错,惹得母亲如此寻死觅活。
第二日,葇兮跟奉氏道了别,拿了弓箭出了门,直奔码头而去。
“芸婶万福!”芸婶开了门,见了半年前借住的小娘子,表情一阵错愕。
“半年不见,你壮实了不少,你这肚子……樰岭的伙食真不错,把你养得这般珠圆玉润。”即便葇兮此刻身着厚厚的冬衣,依旧难掩突出的腹部。
“还是芸婶聪明,一眼看出我是吃出来的。”葇兮有点埋怨奉氏,她感觉奉氏投江跟自己肚子变大有关,也不问问清楚,就那样烈性子。
“何郎中教出来的弟子,个个循规蹈矩,小娘子也是安分守己的人,并不难猜。小娘子你找我何事?”
“婶婶知道江奉宣吗?”
芸娘疑惑地看着葇兮,良久不答话,葇兮看芸娘的表情,知道她肯定是认识她爹的。
“实不相瞒,江奉宣正是家父。”葇兮垂低了头,她感觉出来,爹爹的名声应该不太好。
江奉宣在临湘镇谁人不知?
十年前,江奉宣是临湘镇的一名九品执笔官。那年初秋,何府家主何承勉五十大寿,宴请了永州各地官员,江奉宣跟着上司一同前来。那日,他听见内院传来熟悉的琴音,是他亲手所谱的温庭筠的《梦江南·千万恨》。他闯进内院的廊下,见了何府的水氏,嚷着要水氏跟他走,僵持之下,被主母王氏瞧见。自从柳氏和水氏一同入了门,何樰每个月有二十日栖身于水氏的秋水居。水氏生得妖娆妩媚,眉目含情,不如柳氏端庄得体,王氏自是百般不待见,如今见她与外男有染,也不问缘由,便将江奉宣和水氏辱骂,并让人去找何樰前来写休书。这时,江奉宣气急之下,伸手就要过去推王氏,柳氏护住王氏,自己撞在柱子上,从此破了相。王氏便让人去告官,还是柳氏出面求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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