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转过身便想往外跑去,可刚抬了腿,身后便传来了爹那再熟悉不过的唤声:“瑾夏,还不进来么?”
少女别别扭扭地站在门槛外,不知该进去还是该赶快逃走。而坐在厅堂里的寅君只是满面歉意:“这个丫头真真被我宠坏了,还请齐大人见谅。”
厅中主位上,知府齐中致略显尴尬地笑了两声。在眼下的境况里,他实在不知自己究竟该作出怎样的表态。齐府上下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若此时再接手一个重要疑犯家的姑娘,保不准就是雪上加霜。可是,这个叫瑾夏的丫头却又不惹人嫌恶,先前洛生养伤时她也算帮了家里头不少忙,性子爽朗,待人亦和善尽心,再加上一副甜美的好样貌,若真能和洛生做了亲,那也算是佳偶一对。
这厢中致还在神思游离,另一边,夫人仪清却先微笑着离开了座儿。她缓步走到门槛之外,慈眉善目地注视着身量娇小的瑾夏,凝品许久,惹得这一贯大大咧咧的姑娘终是禁不住羞红了面垂下了头,这才温柔地开口道:“来,进屋说吧。”
进了屋后,瑾夏便乖巧地坐在寅君身旁。可她却不愿抬头,因为坐在自己对面的,便是那个把她那颗单纯少女玲珑心变成愁肠百结女儿怨的可恨君。她不愿瞧见他的神态,想必不是漠然便是嫌恶吧。这段时日里,背着人群自己早已把他在心底骂了个透——他根本就没什么好,貌不及潘安,玉树临风不如自家兄长,前程业景更不能同爹相提并论。就这般人物,傻丫头杜瑾夏,你何必要为他挂心呢?
话虽如此,可每次默念到最后,少女却总是忍不住苦下脸来。这又何曾是想忘便能忘得掉的呢?
“知府大人,诚如方才所言,近些日子杜某可能要出趟远门。小女瑾夏年纪尚小,将她一人留在家中恐多有不便。考虑到她与令公子洛生一贯交好,所以杜某私心想请齐大人帮忙照管小女……”
“爹!原来你竟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听见寅君之言,瑾夏方才醒悟过来今日自己究竟为何会来到齐府,“无论有什么苦,女儿都愿和爹一起受!”
“胡闹!家业大事岂可儿戏!不是爹想丢下你,实在是带你不得。倘若因你拖累让爹搭上了性命怎么办?我们从商之人从来就不会意气用事的。”
寅君恩威并济,瑾夏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儿。可她却自觉眼前的情境很是危险,于是仍忍不住撅着嘴低声喃喃道:“可是爹让女儿怎能放得下心?”
寅君咧嘴笑得开怀,眸中尽是闪亮的神采:“呵呵,傻丫头,别看爹顺着你说了十几年你哥的坏话,在这个当口,他可比你更管用些呢。”说话间,寅君明亮的眼中忽然闪出一丝警告的意味,虽只有一瞬,可做女儿的却心领神会——这个话题不便再展开了,切勿再提。
瑾夏只得又低下头去,再不吭声。
“呵呵,全怪杜某教女无方,让知府大人见笑了。”转眼间寅君又恢复了先前那副爽朗的神态。他面对齐中致,颜色恳切,“现在小女已无异议,不知齐大人能否答应在下的这个不情之请呢?”
“咳咳……”清了清嗓子后,沉默了半日的中致终于开了口,“齐家上下这么多口人,再多一个自当无妨。齐某也知道瑾夏姑娘和洛生交好,可是……实不相瞒,齐府可能也没有多少安生日子可过了,也许再过些日子,齐某便只是一介布衣了……”
瑾夏听了不禁大吃一惊。她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瞧了那齐大人一眼,看着他单手托额的苦涩状,心里头亦直打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六月里自己还在这儿时,定是半点类似的消息都没有。难怪后来的那些日子里他都不曾来见见自己,原是家里头出了如此大的事儿……那自己岂不是都怨错了?
可寅君却好似早就知晓一般,未有半点惊异之色:“只要大人愿给瑾夏腾一副碗筷,达则珍馐玉馔,贫则一碗白粥,杜某便感激不尽了!”言罢便起身作揖。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中致便再难找借口了。他又托着额继续沉默起来。可这一回,身旁的仪清却完全不顾自家老爷的蹙眉纠结,反倒是满面笑容地开了口:“瑾夏姑娘聪慧可爱又讨人欢喜,若是不嫌弃愿在府上住下,我们当然再乐意不过了。是不是呀,洛生?”
“当然是了!”
在先前那段漫长的时光里,瑾夏始终未曾去瞧一眼洛生的面貌。与其说是同他赌气,不若说是自己胆怯。她生怕自己一旦瞧见那凉薄的颜色,便再无勇气在这屋中继续安坐下去了。她想当然地认为他会是凉薄的,是不愿的,是厌烦的,可方才那句“当然是了”却着实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我没听错罢,怎么其中竟会有欢欣雀跃的错觉呢?
她终于咬着唇战战兢兢地抬起了眼,不敢正大光明地瞧,于是便略垂着额头睁大了眼偷偷地瞧。藏青色衣摆,撑于膝盖的双手,宽阔的肩胛,微微扬起的嘴角,然后是……满含柔情的眼眸?
看到洛生笑意盎然地注视着自己的模样,瑾夏几乎难以自持。这才是她记忆中最好最贴心的他。这笑容分明是一道暖阳,驱散了过去十多日里自己心头的阴云密布。少女几乎想跑过去拥着洛生,把脑袋埋入他胸前,然后举起小拳轻捶嗔骂:你可算是想明白了!
瑾夏的的眸中溢彩流光,盈盈如泪,面上却笑靥如花,甜美可人。即便她的身上只是一袭素衣,发间只是平常的饰物,可是在这一刻,她的欢颜却是任谁都无可比拟,如同雨后初晴的彩虹般,方一入眼,便引得所有人的称叹。
这便是相由心生的缘故罢。
☆、托孤(3)
寒暄半日后,瑾夏终是在齐府安安稳稳地住下了。既托付下了女儿的归宿,寅君也算是安了心。向齐中致深深一揖之后,他同女儿摆了摆手,便独自一人缓缓地像那漆黑的齐府大门行去。没有嘱托也不曾流连,那语气神态平淡得好像自己不过是出趟小门,然后把孩子在亲戚家略略寄放几日罢了,仿佛自己很快很快就会回来,仿佛未来还有无尽的日子相伴。
可是这一切不过是“仿佛”罢了。
寅君能想到到未来也许会有怎样的狂风骤雨,甚至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他一句都不能多说。只要流露出万分之一的不舍,那鬼精灵的丫头便能猜到事情究竟有多严重。若是让她意识到这一别也许便是永别,她又怎会舍下自己独自躲难呢?
瑾夏丫头,天知道爹是多想再看你一眼啊……
杜老爷的一只脚已跨出了门槛。他终是忍不住堕下泪来,布满皱纹的面容早已拧作一团,他抬起手握住自己的双颧,略佝偻的肩亦止不住地颤动起来。犹记得你在襁褓中舞着小拳笑颜可人的模样,犹记得你蹒跚学步时摔在地上还哈哈大笑的模样,犹记得你和常秋互不相饶打趣斗嘴的模样,犹记得你第一回见到齐家少爷之后含羞带笑的模样……原以为自己可以安安心心看你穿上红装、待送你坐上八人大轿后隔着帘子听你在里头哭得稀里哗啦,可是未曾料到,这一切转眼就成了怕是再无法达成的奢望。女儿啊,爹这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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