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的那一端走了没多久便豁然开朗,原来出口在这么近的地方。
闻芊总觉得自己似乎好长时间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了,明明在幽暗的山洞中走了那么远的路,出来时天却还未亮,高低起伏的远山近树皆是阴暗不明的黑色。
杨晋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背着她一路走。
她不知周遭是何处。
他没说,她也就不问了。
萧索的风里夹杂着深冬的冷雨,细碎冰凉,却湿不了衣衫。
闻芊仰头看了一阵后,才垂眸望向他,柔声道:“其实我都没告诉你。”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挺讨厌你的。”
杨晋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行。
她若有所思地在往昔中回顾:“那会儿……感觉你这个人啊,不解风情,油盐不进,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讲话说一句能怼三句……”
“我闻芊,长那么大,自己有几分姿色心中还是有数的。在台上的唱曲儿的时候,多少人看我的眼神都是神魂颠倒……你也不是没偷偷瞧过我的,对吧?”
他默然未语。
“别不承认,那天在乐坊我都看见了。”她笑道,“所以啊,我当时认为你和那些人大概没什么两样,顶多算个长相还过得去的伪君子。”
天光并不亮,可大概是早已习惯了黑暗,闻芊能清晰的勾勒出杨晋此刻锋利的眉眼。
“可是后来,在一起久了,又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从清凉山庄开始就发现了……”
闻芊伏在他肩头,自言自语道:“这个锦衣卫大人,很正经,很可爱……做起事来一板一眼的,撩一下就动气,但是,每到关键时刻又很靠得住。”
“所以我……”
雨天山路泥泞,杨晋足下一滑,虽然身形半点没有摇晃,但他还是抬手狠狠扣住了旁边的树干,血迹斑驳的手背上,青筋张牙舞爪地凸起。
闻芊掌心贴着他手背握了片刻,随后伸出手去,轻柔地把他紧咬着嘴唇的牙松开。
“天底下有许多事是不能预料的,不会有谁的一生可以平安顺遂,毫无坎坷,万物此消彼长,有舍有得。”闻芊垂头靠在他鬓角,“对我而言,你能安然无恙,我觉得很值了。”
她凑上去,微凉的唇瓣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亲。
“别为这件事自责,好么?”
好一阵都没听见杨晋回答,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散下的发丝正好遮住了他的眉眼,因此闻芊并不清楚此时他心里有着怎样惊涛骇浪,或是百转千回的情绪。
夜色清冷而绵长,树丛在风中浅唱沉吟,良久才得到他低低的回应:
“嗯。”
*
济南城还在沉睡在深夜里时,郊外的梅庄却已经灯火通明。
花让是在用过晚饭后才得到的消息,一直派人暗中打探官府和山洞的情况,直到听说千佛山脚被炸,这个素来文质彬彬的书生居然也一蹦三尺高的跳起来骂道:
“殷方新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他猛一拍桌,把手下惊得不自觉抖了抖,巴巴儿地将他看着。
“早就知道,这种邪教反贼脑子里的坑比海都大,成日里只想着怎么丧心病狂了,根本不该信!”
花让拍完了桌,似拿不定注意地朝自己的手下摊开手,“现在该怎么办?闻芊要是死了,我怎么向他交代!?”
探子乍然被他点名,也不知晓该如何交代,只好更加严肃地盯着地面。
花让头疼地抚着额,指尖在案几上颇有节奏的轻叩,最后往三十六计中捞了一计出来。
*
闻芊在睡梦里听到了清脆的鸟鸣。
叽叽喳喳的,伴随着翅膀扑棱的声响,旋即便有沉甸甸的雪团从枝头落下。
周遭清静得像是在深山古庙,她以为自己尚未睡醒,待鼻尖嗅得一缕淡淡的清粥香气,腹中的饥饿才将思绪拉回了现实。
闻芊缓缓抬起眼皮,简陋的屋舍和角落的蜘蛛网齐齐映入视线,记忆仿佛出现了断层,她回想了半天才陆陆续续的想起自己之前在干什么,目光不经意一转,杨晋那双映着微光的眸子便猝不及防地与她相撞。
他的神情与昏睡前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眼底下多了圈青黑,长睫低垂,正拿着巾子在给她擦脸。
见她转醒,杨晋动作停了停,将手放在了一旁。
“这什么地方?”闻芊试着坐起身,冷不丁牵动了伤腿,撕心裂肺的疼痛把浑浊的大脑一扫而空,骤然清晰无比。她险险地将一口凉气咽了回去。
杨晋忙过来搀她坐好,扶起不那么软的枕头垫在身后,此处大概不怎么来客人,床榻同棉被都带着些潮气。
杨晋随即抿唇在床边坐下,“沿途碰到的一户农家,向他借住的。”
闻芊听完颔首,“那还真是凑巧……我睡多久啦?”
他将炉上温着的汤药端出来,“一整天了。”
药香泛着苦味,在汤匙的搅拌下不住朝空气里扩散,闻芊瞧了会儿,笑问道:“这么好啊,还遇上个郎中?”
杨晋摇头说不是,“是止疼的药。”
他吹去浮在水面的滚烫,舀了一勺要往她唇边送,闻芊靠在床上轻声嗔怪:“我伤着呢,你喂我啊。”
杨晋把勺子搁了回去,闻言连分毫犹豫也没有,径自饮了一口,揽住她的脖颈,覆上唇来吻了下去。
闻芊是本能的调侃,但他却不是平日里的一笑了之,因此微微有点惊讶。
杨晋动作很温柔,好似许久之前那种荒唐的灌法全然没存在过一样,灼热柔软的唇瓣把微苦的药汁从齿间渡过来,不疾不徐,照顾着她病中干涩的咽喉。
松开她后,杨晋用手指拂去唇上的水渍,又再喝了口,抬起她下巴喂过去,然后又喝一口,如法炮制。
一系列连贯娴熟的举动让闻芊一时竟忘了关心脚疼,待整碗药喝完,她方得了喘息的机会,抬袖掩着嘴,受宠若惊地笑说:“今天怎么这么上道?好不习惯。”
他启唇大概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有那个心思与她打诨说笑,只问:“要不要喝水?”
“要喝。”闻芊应完,支起右腿将手搭了上去,歪头看他在炉子边忙活。
老旧的茶炉表面凹凸不平,茶壶已倾斜成一个弧度,若让杨老瞧见估计又得不痛快好一会儿。
杨晋将粗糙的茶碗用沸水烫过三遍,才把清茶倒了进去,没嗅到茶香,也许是个寡淡得尝不出味来白水,但她居然觉得,这种清淡的香气也出奇的好闻。
杨晋坐回来时,闻芊倾身在他侧脸上刮了刮,柔声道,“干嘛呀,受伤的明明是我,怎么你瞧着比我还难受。”
茶碗还握在他手里,听了这番话,杨晋却没递过去,只定定地与她对视,“相信我,能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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