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美买了许多图片、布偶来布置婴儿房,我并不赞成这样做,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来的,而生下来也是不得已,还要逼迫我继续扮演未婚妈妈?
我能吗?我十分怀疑。
“这是你的孩子。”方东美不以为然的。
陈婶婶一副准备做祖母的样子,方东美更是喜气洋洋,我就算再不想要这个孩子,也找不到对像商量。
怀孕七个月后,我看不见自己的脚尖了,人还没有到,大球就已经先进门了,照镜子时得站在半公尺外。
看到自己这副怪相,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梁医师却很高兴地说,我的一切再正常没有了,包括水肿、发痒、筋节浮凸一……都是孕妇常有的。
他让我听胎儿的心跳。
咚、咚、咚……轻轻地、轻轻地,一声接着一声。
那么小的声音,还得靠听筒才听得见,但却让我双眼润湿,心情更加矛盾。
方东美的问题还没解决,她公婆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既然不能生育,就去抱一个回来好了。
他们想得简单,陈婶婶笑,又不是小猫、小狗,到哪里去拖一个。
“他们已经物色了,”方东美不好意思地说,附近杂货店介绍了一个国中生,不小心大了肚子,等瞒不住了,已经六个月,只好辍学在家待产,因为女孩子还小,父母不愿意她嫁给那个不负责任的男孩子,要她生完孩子继续念书。
不过宝宝也不是白给的,就得负责她生产所有的费用、待产的营养金,以及中间人的介绍费,总共加起来要五十万。
价钱是付得起,但人家真的肯给吗?
方东美第二天特地请了假去看那个可怜的小妈妈,回来时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满意。“才十四岁。”她说:“而且文化教养都不好。”
“他们事前应当问问我的。”方东美懊恼的。
“怎么问?你跑得人影不见。”陈婶婶笑,方东美胀红了脸,再也作不得声。
小妈妈的婴儿比预产期提早诞生,我陪陈婶婶去看产妇,到了医院却扑了个空,只见方东美的一大家子人在婴儿室外头发呆。
方东美的公婆脸色铁青,起身就走,方东美解释,他们也是刚到,昨天还答应的好好的,今天产妇就后悔了,跟她父母说,如果谁把婴儿抱走,她就要自杀。
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差异?
方东美的公婆为什么刚才转身就走。一点也不给媳妇留面子,原来当初说好不给产妇看孩子,生下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母子永不得见面,但方东美偏偏多事,昨天晚上孩子第一次喂奶,她把孩子抱给了产妇。
“我是一番好意,大家都是女人,骨肉分离,就算是买一条狗也该跟它妈妈说再见呀。”方东美坐下来,泪流不止,又是恼又是气。
陈婶婶劝她,产妇也许是一时情绪失控,过两天想清楚就好了。
“不会的。”方东美边擦眼泪边说,产妇表现激烈得令人害怕,方才我们若看到那个场面,也会知道没希望了。
方东美先回家,第二天再去探视产妇,她非但未回心转意,态度还更坚决,她父母无论怎么责备也没有用,过了两天,居然把预收的费用给退了回来。
这下真的没指望了,方东美气得大哭一场。
当时她也并不很想要那个婴儿,嫌产妇是孩子,长相不够端正,教养不够好,气质欠佳,现在人家不肯给,她也不嫌了。
方东美从此愁眉不展,谁劝她也没有用,最后竟然生起病来了。
我问陈婶婶是什么病,她叹口气:“心病。”
我心中整个被触动了——
方东美现在的困境与我正好相反,我的大麻烦,正是她所迫切需要的。
我又想了两天,拿定了主意,才去看方东美。
为了方便照料,自她病后,就住在陈婶婶房里,我进去时,她虽是睡眠中,眉心也是紧紧锁着的。
我坐在她床前,方东美醒了,才一睁开眼就流出泪。
她如果再不改善这种歇斯底里的状况,恐怕会愈来愈糟,我不便跟她说,只好向她母亲说出我的意思。
陈婶婶非常不赞成。
“你犯不着把孩子给她,不管过什么生活,孩子就是孩子,也只该跟着自己的母亲。”
跟着我做什么?我什么也不能给他,我只希望早一点摆脱他,因为他的存在,我时常想起祖英彦。
我应该忘掉他的。
陈婶婶虽然不让我告诉方东美,但方东美还是知道了,渴望做母亲的心情,使她变得异常的敏感,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令她亢奋,她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可是猜出了内容。
“真的吗?真的吗?”她狂热地抓住我的手,恳切地问:“你愿意把孩子给我,真的吗?”
我已慎重考虑过,既然他们全家都盼望有一个新生儿,我愿意把孩子给她。
方东美高兴得大哭起来,她母亲不以为然,也拿她没办法。
方东美的丈夫和公婆知道后,立刻想来看我,但是我要方东美挡他们的驾,这种尴尬的事,还不急着那么亲热。
方东美担心地问我:“你不会——改变主意吧?”
改变?我能改变什么?让时光倒回,使一切都未曾发生?
陈婶婶不表乐观,一再暗示,甚至到最后索性明示:“别理她,她想什么是她自己的事,你把孩子给她,骨肉分离,一定会后悔的。”
唯一会令我后悔的,是我跟祖英彦有了那样的过去——未必对他有什么好处,也狠狠伤害了我的过去。
预产期终于到了,就在我忍受了整整十个月的各式各样大小痛苦,终于要卸下重担。
陈婶婶一直守着我,痛极了的时候,我让她握住我的手,自幼至今,母亲从未这样握过我,痛苦中,比阵痛更难忍的心酸淹没了我。
我没有在梁医生处生产,因为我跟方东美讲好了,为了将来方便,用方东美的名字往医院,孩子——就名正言顺是她的了。
“这是伪造文书。”陈婶婶极力阻止我们这样做,她不愿意为了女儿,把我牵引进这种是非中。
“我知道。”我从未做过犯法的事,却不由自主地做了第一次。
阵痛转密时,我被推进了待产室,整间屋于都是待产妇,嚎叫得犹如地狱。
我一直在心底怨恨着母亲,记忆中,她从未照顾过我、爱过我,但在这生与死里挣扎的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过来。
生命——竟是这样的艰辛。
它超过了一切,我所知的一切。
我不再恨母亲了,永远、永远,不再恨了。
天将亮时,小宝宝出生了,响亮的哭声,惊破了四周的哀号声。
是我的孩子吗?我的孩子。
孩子离开我身体的刹那间,我全身涌起了奇异的虚脱,好似自地球被抛到另一个星球上似的。
护士把孩子弄干净,抱给我看,但我战胜了内心无比的渴望,紧紧地、紧紧地闭上眼睛,从头到尾,没有看孩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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