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反倒沉默下来:“要不你还是别去了,我这里有林谷主的易容丹,你吃下去,找个地方住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就回史家。史府家大业大,虽然据说金浣烟已经回去帮忙料理,还是不能后继无人。”
他提袂沿着来时路伐竹走出,翻身上马:“你说得对,或许真的可能会站在其他人的对立面。可是对于我来说——他是我挚友,所谓天下,不就是他一个人吗?”
“而其他人,在我心里,便是半入流水,半入尘埃,就算是站到他们对面去,又有什么要紧的?”借着月色,他拢了拢鬓发,晕染开的月华为他眉目增添明亮的柔色,然而月色里的青衫少年,眼神却坚愈钢铁。
史画颐紧随着他,猛地一窒,胸怀激荡地抬头看他:“那我也是尘埃、流水?”她紧盯着对面的人,惊骇于他说这话时眉间映出来的熠熠光辉,到唇边所要说的劝说词句都尽数被堵了回去。
小昙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他已经陡然成长起来,将自己远远抛下。
“希望陆公子也是和你一般的想法,将你当成刎颈之交,不会辜负你才好。”所有劝说的词句尽皆堵在唇边,良久,她才抿了抿唇,语调艰涩地如是说。她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纷纷缠缠,凌乱得很。
“当然不会。”沈竹晞终于笑了出来,微微颔首,一扬马鞭,“我们快找地方住下,明日就去那里找陆澜!”
第90章 相寻人间仄其二
涉山脚下是洛水,这一夜,明月清风,风里有兰草的幽香,沈史二人走进这间小饭馆的时候,里面人声寂寥,风灯飘摇,睡眼惺忪的小二振奋精神坐起,忙忙碌碌地为他们送上酒菜。
“两位客官,两间上房吗?”店小二觑到那年轻男子放下杯盏木箸,忙不迭地凑上前去问。他收到对方递来的一袋紫锦贝,沉甸甸的,足够付多日的饭钱房钱,他摸摸,不禁眉开眼笑,“客官,一间上房在楼上,还有一间在后院——里边请。”
沈竹晞微微蹙眉,转头道:“璇卿,我住楼上,你有什么事就来叫我。”
史画颐点头应了,便听见那店小二在一旁调侃道:“二位眷侣真是难舍难分啊,可惜小店没有双人房,倒是委屈两位暂时分开了。”
“我们不是一对。”史画颐眼神微黯,抢在他前面开口驳斥,然后头也不回地步入后院,掩门,点灯,阖窗。
“辜颜,现在几点了?”沈竹晞进房安顿好自己,放出袖口的白鸟,拨开它凌乱的羽毛看影子的刻度,发觉现在已近午夜。从南离归来后,辜颜连续沉睡了这么多日,直到他们来涉山前,才忽然醒过来,安安地叫了两声,抢走了一瓶林青释新炼出的灵丹。
就要去那里找陆澜了,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那个地方,为什么会到哪里去,如今状态又怎么样。
沈竹晞半倚着窗槛,和衣而卧,按着心口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一场史府动乱后,殷神官不知去了哪里,而假扮云袖的无名女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金浣烟回来暂时地接管了史府,阿槿帮衬着他打点。绯衣少年对自己近日来的行踪讳莫如深,不知道为何,沈竹晞总觉得他有哪里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毒舌尖刻,眼眸里却不经意间透露出冷意来。
两天前的夜晚,金浣烟找到他,直截了当地问:“撷霜君,你是想去找陆栖淮公子吗?”
沈竹晞大惊失色,不知道对方如何得知自己和陆澜相熟,迟疑不决,没有回答,便听见金浣烟说:“凝碧楼倾尽全力在寻找陆公子,涉山离凝碧楼总坛夔川很近,恰巧这时涉山有人来报,半夜听到一种奇怪的笛声,更有异象为伴,我猜有可能是陆公子。”
沈竹晞闻言,思忖一番:“浣烟,你……你不像旁人一样对他有偏见,反而告诉我?”
金浣烟微微低头,掩住眼眸中的一抹异色,海藻似的波浪长发在身侧微微荡漾:“我又不是凝碧楼众人,况且,我从小便视你为偶像,既然你认为陆公子是挚友,那我便相信你的眼光。”
沈竹晞大为感动,一时间居然没有质疑自己什么时候和他提过陆澜的事,只是笑着拍拍他:“那你确定吗?真的在涉山见到与他很像的人?”
金浣烟点头,面有异色:“撷霜君,你要小心些,据说在洛水古渡头,那里有无数的孤冢荒坟,有人似乎看见陆公子夜间在那里横笛,衣带沾水,像是……坟冢里湿透的幽魂——你可一定要小心些!”
于是,他和史画颐便一路顺着金浣烟的指引,来到涉山。将要午夜了,他预备着支开史画颐,独自去那乱坟堆里看看。
没有点灯,一室黑沉,隐约可见廊下珠箔漂灯。沈竹晞闭目养神,手指拢进袖口,无声地握紧了朝雪,辜颜扑簌簌地落在他肩头,尖尖的尾羽从他脸颊上刮过:“辜颜?”他忽然皱眉,察觉到白鸟用喙啄了啄他的脸。
涉山常年寒凉,虽然是初夏,晚间的夜风却格外冷,夹着泠泠月色从窗外吹入,沈竹晞的衣袂被拂卷而起,横亘在眼前,挡住他的视线。然而,他的鬓发却稳稳地凝定在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面前挡住了风。
黑暗中,沈竹晞影影绰绰瞥见一双深色的眼瞳融在暗影里盯着他,无声无息,连喘息都静默无声,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他也在黑暗中缓缓地往前一寸一寸地递出刀锋,凭感觉对着那人的心口直截刺下!
然而,对方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一只手悄然地伸过来按紧了刀锋。
沈竹晞听见对方衣带细碎作响的声音,和奇怪的滴水声,嗒嗒而下,那只手顺着剑刃缓缓攀过来,冰凉如雪:“朝微。”
“天呐”,他一瞬间巨震,心中仿佛有一道闪电掠过,几如梦寐。他摸索着想要点灯却被对方伸手按住,于是改为按住那人阴冷潮湿的双肩,“陆澜,是你吗?你怎么弄成这样?”
“别担心。”对方在黑暗中开口,轻声宽慰。
“我……我正打算半夜出去找你……”沈竹晞喃喃,握刀的手一分一分松开,直至朝雪砰然跌落在地面上,在幽幽暗夜里呈现出蓝色。他扯住对方冷如霜雪的手,“陆澜,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到底怎么了?你还好吧?为什么他们都说你……”他一哽,没有再说下去。
奇怪的是,那个人也并没有回答他,对方的衣衫有水不断滴下,一声声落在客栈陈年的旧木板上,如同催促的更漏,让他莫名觉得心慌。
“快回答我。”他提高了声音。
在滴水的空洞回响中,在沈竹晞看不到的地方,那个人抬手解下额间的垂带,卷成笔,嘴唇一张一翕地吐出根本听不到的咒语,垂带上唯一的珠子扫过眼角眉梢的一刻,他的面目在悄然发生改变——惑心术。
这是一种几近失传的至高法术,用这个,便可以在对方眼中,幻化成此刻他最想见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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