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那首领挥了挥手,似乎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居然真的放他们走了。画面就此中断,何昱向后翩然退开,眉间朱砂更加嫣红如血,甚为醒目。
“可是纪长渊明明没死啊?”终于能说话了,晚晴忍不住发问。
何昱冷冷地看着下属,解释:“那十杯里都有毒,如此摧心肝噬肺腑的剧毒,只一下就能要人命,也亏他能忍住。”
晚晴动了动唇,内心隐约对这个人升起了一丝敬意,他不愿再讨论纪长渊,低声:“这很奇怪,我感觉陆栖淮以前像是认识他,可是按照我们这些天来对陆栖淮的了解和分析,遇上这么生死攸关的事,他绝不会把相识之人扔在一边,坐视对方孤身赴险。”
晚晴猜测:“除非,除非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或者他干脆就是想让纪长渊死。”
他道:“还有,虽然雪鸿的首领定了这个十杯毒酒之约,我们的人为何要放走陆栖淮?就这样击杀他,不是更好吗?”
何昱微微摇头,再度勾了勾手指,这次他按上少年的眉心,传输着后来的画面。那是在离乱中有人持着玄霜石录下的,并不清晰,只能看见绰绰的人影相对,恰是陆、纪二人兜兜转转奔逃过一段山路,短暂停歇的时候。
陆栖淮搀扶着纪长渊,足下脚步虚浮,然而手指却冷定如铁。他毫不停息地转过了数重山,觉察到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提气轻叱了一声,这一声尖锐的音节,如同一柄剑,生生地破开纪长渊混沌的意志,让他有了片刻清醒。
他疼得要命,那种烈酒似的剧痛在四肢百骸里乱窜,像一团怪物,贪婪地攫取所有的养料。就算是在仍然算得上半个敌人的陆栖淮面前,他依旧克制不住,迸出低沉的痛哼。
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是什么毒?他身为纪氏的传人都没见过这样的毒,这毒又是哪里来的?
纪长渊脑海里无法组织思绪,他只模糊不清地记得,那一日自己要杀陆栖淮的时候,对方忽然说,有一件要紧事要去做,而后便对他和盘托出。
陆栖淮说,雪鸿组织再一次出现了,这一支力量世世代代地守卫着不净之城,试图伺机重踞中州,将整个风岸古地变为亡灵的居所。他还直言不讳,隐族已经没有活人,所有曾经的隐族人都遁入不净之城,成为冥灵军团的一部分。
这样的话太匪夷所思,饶是飞扬跳脱的七妖剑客,一时间也不能接受。然而陆栖淮却又说,这是从不净之城的卧底殷清绯那里得来的消息,雪鸿试图将殷景吾封锁在不净之城之下,让岱朝最为纯正的王血就此断绝,从而方便国寿之后的进攻。
纪长渊看过陆栖淮施展殷氏的术法封印,他必然与殷景吾相交甚密,也许和殷清绯真的暗中有联络也说不定。纪长渊虽然平日无法无天惯了,却极看重诺言,曾答应过殷清绯保证年轻神官的安全,绝不会得知对方有难而束手旁观。于是他们二人暂弃前嫌,一路追击行经到此,许是因为太过于疏忽,他们在此遭到了截杀。
——是凝碧楼和雪鸿的联袂阻杀,居然也有凝碧楼的人搅在里面。纪长渊早就隐约觉察出凝碧楼有个巨大的阴谋,从七年前他被围攻,这个阴谋就已经铺陈开了,可是他被何昱施了封口的法术,而且他向来不擅长这些智谋分析,脑中也空荡荡的没有头绪。
铺天盖地的疼痛再一次漫将上来,纪长渊所有的思绪在里面沉浮不定,无法集中。陆栖淮扶着他背靠岩石坐下,看着身边铁血剑客冷汗直冒、全身湿淋淋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瞬间就明白了。这个人还是中毒了,方才只是强装无事。
“陆栖淮,我拜托你一件事。”纪长渊气若游丝地动了动唇,因为声音太哑,陆栖淮根本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委顿的剑客死死地抓起忘痴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塞进去,“我也不管你是什么人了,来自人间还是不净之城,到底是叫陆栖淮还是别的什么……”
纪长渊因为剧痛抽了口冷气,声音像是从牙齿里一字一字地迸出来,冷风嘶嘶:“把忘痴剑埋葬了,把筚篥带给阿湄,要送到凝碧楼,送到她手上——不然我就是到了地下,也会看着你的。”
剧毒和难以抑制的痛苦渐渐侵蚀了他的思想,即使是从前将死时,被凝碧楼抓走当成实验品,也没有这么疼。他肺腑间猎猎燃了一簇火,噌地把心烧出一个窟窿,接着又贪得无厌地蔓延开,将骨、肉、血、肤都要一寸一寸地燃烧殆尽。
就要死了……不会再有下一次复活了,永生永世,轮回不见。
他勉强抬起沉重的双手,试了好几次才揉上自己的眼睛,他手指在眼脸上蹭了蹭,而后就看清了,眼前仿佛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燎原之火,明晃晃的,火焰中有近百只手伸出来,试图把他拉到地下去,那些手是火焰凝成的,或焦枯黑烟化成,纪长渊知道,只要被它们捉住了,就会沉沦下去,再也不能上浮人间。
不,不能够,他会过去的,但不是现在。
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没有说,是什么?啊,那是……
“如果有天,她哭了,我又不在”,纪长渊挣起身子,拼力讲一句话说得平稳而完整,“你替我哄哄她。”
陆栖淮的脸色终于变了,唇畔那种惯有的风流笑意也凝滞住了,他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我答应你。”
“一定。”他双手珍而重之地接过了筚篥,补充道。
他缓缓地抽出了祝东风,迎着纪长渊感激的神情,手指极慢地拭过剑刃:“纪公子,你是一代剑客,死于稀世名剑之下,也算不枉了。”
“谢谢。”纪长渊气若游丝,盼望着他一剑下来,早早结束自己的痛苦。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世间的万物再也不能萦绕挂念于怀,他陡然灵台空明、神智轻灵起来,甚至那种锥心蚀骨的剧痛也在一瞬间淡出、远去。
在这样异常的安宁中,他忽然发觉了一丝不对劲——他在雪鸿的面前伪装得算是非常好,绝没有泄露一丝一毫自己中毒的迹象。可是后来,陆栖淮发现自己中毒,居然丝毫不意外,而且就算是他中毒迟钝若斯,依旧感觉到暗处有人持着玄霜石在刻录,可是陆栖淮却没有点破。
纪长渊充满了疑虑,回想起之前与他一路同行、追击至此的点点滴滴,不觉如入冰窖。然而,此时,他已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栖淮倾下身来,湛湛的双瞳居然是如海如天的深蓝色,蕴含着说不出的叹息惋惜之意。
这样一双眼眸,大概做不得假。纪长渊听到他缓缓地附耳开口,声音轻而近乎无声:“那不是来自人间的毒,是天上之河里的水。”
陆栖淮微微迟疑了一下,又说:“朱倚湄会安然活得很久,比许多人都长命,你且放心去。”这一句话,已玄然近乎于天语。
纪长渊缓慢地咀嚼着这一句话,思维迟滞住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巨大的拉扯立力下,正摧枯拉朽地向外流泻,飘飘然要升空而起——他说什么?说阿湄会长久地活下去?那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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