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这一句话说得慷慨决然而掷地有声:“只要山河能够和平,我不在乎坐在最高位置上的人是谁。”作为当朝掌握军事命脉的靖晏少将,他说着如此悖逆的话,仍旧面不改色,只是双眸湛湛地看着对面人,一边把手放在心口,“如果能剖出丹心来看看,必然有碧血熠熠——这一颗心是为了守卫山河的,不能再被朝堂上乌烟瘴气的动荡所侵染。”
沈竹晞不避不闪地直视了他许久,想要洞察出那双深邃眼眸里的一些波动,但他没有发现丝毫,靖晏少将眼眸灼灼而坚定如铁,和他整个人一样。少年反倒有些迟疑了,他觉得邓韶音说得没错,而自己一直坚决地反对凝碧楼,只是因为凝碧楼曾嫁祸陆澜、让其受苦,此外便谈不上还有什么重要原因。
他停滞了许久,内心对凝碧楼那个许多人含糊其辞的实验愈发警惕。他紧盯着对面人,眉头直跳,冷冷:“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所以叫我来,到底是朱倚湄的意思,还是凝碧楼的意思,亦或是你自己的意思?”
“撷霜君,知道凝碧楼的影杀吗?”邓韶音手腕一转,忽然提起了一个看似毫无相关的问题。
沈竹晞皱着眉,点头:“知道。凝碧楼里的影杀直接听命于楼主,而楼中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放出扑蝶令,由影杀接下任务。其中最厉害的是玄衣影杀,从不失手,传闻只有三位,每出来一次,都要花去夔川城许久许久的赋税。”
邓韶音忽然笑了笑,逆着光,他仰起脸,缓缓抬起袖口,手腕一翻,一枚令牌正对着沈竹晞,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我便是那三人之一。”
“年少时流落江湖,总要想个法子养活自己。”他语气平静,仿佛不是在讲自己的事情,“虽然我武功真的算不上顶尖,可是许多杀手,靠的却是计谋,在旁人松懈的一刹那,给予一击致命。”
“凝碧楼让你来杀我?”沈竹晞看起来似乎毫不在意,他与邓韶音曾在客栈初遇时短暂交手过,对方实力虽然不错,却逊他一筹,是绝对杀不了他的。
“当然不是。”邓韶音淡淡道,“我和另一位玄衣影杀共同行动,他负责杀人,我负责拖住你。”话音未落,他唰地一声,将有思刀拍在桌面上,刀未出鞘已觉遍体生寒,“撷霜君,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对你动刀。”
沈竹晞还未说话,旁边伸出一只纤长的玉手,史画颐也重重地将雨隔剑拍在桌上,恰横亘在有思刀之上,气势也没弱了半分:“我们两个人,你一个人,说什么大话?”
“雨隔剑?”邓韶音显然认出了这柄神兵,双眉一抖,“史姑娘是三无阁的传人?想不到三无阁剑道法术,居然在琴河化凶城之后,还能有重现人世的一日。”
可是他盯着桌上金光如浪的闪金长剑,眼里居然没有畏惧之色,只是盯着沈竹晞,从容不迫地说:“撷霜君,我想同你谈一谈。”
“你们要杀谁?”沈竹晞眼瞳里陡然迸出寒光,霍地站起,准备如果对方嘴里说出“陆”这个字,就给予雷霆一击。
“不是陆栖淮。”邓韶音仰首,“撷霜君,可以坐下来谈了吗?”
沈竹晞松了口气,暂且选择相信他,忽略了心中难以言喻的不安。既然目标不是陆澜,其他友人要么有能力自保,要么已经被关起来,犯不着再动手,这件事应该和他没什么关系了。他问:“你要说什么?”
邓韶音道:“撷霜君,许多事情的真相并非像你所看到的那样——比如汝尘小镇,虽然是我们动的手……”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沈竹晞便要拍案而起:“管你有什么理由,满镇近千口性命不是因你们枉死了?而且你们嫁祸给陆澜,让他独自一个人面对天下人悠悠之口,更是罪加一等!”
邓韶音也不急,缓缓地说:“如果我说,我们是在帮助小镇里的人呢?”
沈竹晞愕然不解,听见他续道:“汝尘小镇是南离所有活人所居之处最靠近不净之城的地方,当然,殷府更是,但殷氏世世代代一门忠烈,修行术法,与常人自是不同——而汝尘小镇里的人,受那些地底下的怨灵影响,已经许多年没有诞出子嗣,更骇人的是,他们的老去也变慢了——”
“比如小镇客栈里的那几个店小二,他们已经工作了几十年,容貌却只老了十岁。最初,凝碧楼在那里的分坛弟子向夔川求助,何昱一时也没有法子,只是动用手段压下了这个消息,更是封断了从殷府回中州的道路,是瀚海雪原和汝尘小镇成为孤零零的、不与外界往来的绝域。”
“后来,何昱有了一个很冒险的办法,其实这个想法在纪长渊身上第一次试验过,但很失败,七妖剑客被撕成九块封印在九处坟墓里,而这一次,汝尘小镇的人完全无法忍受这样行尸走肉地活下去,他们便自告奋勇地成为了第二批实验品。”
“他们本来成功了,但雪鸿组织试图燃起大火破坏这一切,甚至烧死满镇的人,而突然的天降大雨消泯了烈火。小镇居民以为自己可以活下来的,但路过的陆栖淮,无意中带来了一种奇怪的东西,使烈火再度复燃,满镇的人也因此而死。”
纪长渊下了结论:“所以陆栖淮并非那个幕后元凶,可是他却也真真正正地在无意中导致了满镇人的死亡,凝碧楼对他的追杀可并不冤。”
沈竹晞根本不信:“陆澜根本不会太多术法,何况他也只一个人,怎么做到与自然之力抗衡?你倒是讲讲他做了什么啊,这样口说无凭,有谁会信?”
史画颐点头:“不错,重燃满镇的大火这种艰巨的事,铁定不是陆公子一个人能做到的。”
邓韶音并没有打算继续辩驳,淡淡:“我本来也觉得撷霜君不会信,所以我只是一说带过,以此来佐证一件事。”
沈竹晞问:“什么?”
他瞧着邓韶音坐在对面一动不动,宛如扎根,内心颇为不解——既然邓韶音和凝碧楼是一起的,那么凝碧楼因为邓韶音的要求而放出林谷主,便显得理所当然了。可是他军中疫病横行,应当坐立不安,翘首以盼林青释的到来才对,怎么好像依旧不疾不徐地坐在这里,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难道说,下面要做的事要说的话,竟暂时比靖晏军的安危还重要?
邓韶音旧话重提:“许多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或是你所想的那样,世界上并非只有黑与白两种色彩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玄霜石,摆在桌上特制的容器内,里面并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模糊不清的声音。
“这是一位故人——”邓韶音介绍道,同时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里面声音清雅动听,细听来却颇为沉郁压抑,叫人心生寒意,如是缓缓开口:“我一生坏事做尽做绝,被世人相弃相唾,我总以为,至少还有一个人是真心爱护我的,现在看来,却也只是我以为而已。”
52书库推荐浏览: 江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