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淮打开云袖递来的食盒,拈一块流心蛋黄酥塞到沈竹晞唇边,沈竹晞舔了一口,又抓了几块,颇为不满:“啊?真的要现在走啊?”
陆栖淮极缓慢地喝了一口茶,虽然也奔袭多日,他却并没有吃东西,只是淡淡道:“我们先行一步,沾衣随后混入在国寿上演出的伶人乐师。先前那些在涉山石屋里被杀死的乐师们已经统统被云萝替代了,这些云萝已经住进了京城宫里他们该住的地方,也许在国寿上就要趁乱动作了。”
云袖眼神从不远处放着描金水彩、沉铅修容、丹衣戏服的箱子上扫过,作势拈了个唱戏的指法,忽而感喟:“要听一段戏曲吗?”
沈竹晞大喜过望,一拍手,眉飞色舞:“那就《绛雪》如何?”
云袖应了,缓缓起身,倚着墙端凝半晌,忽而抬眉。她启唇的刹那,虽然只是身在孤灯摇曳的斗室之内,却有万顷星河为舞台作衬。这也是沈竹晞第一次听到她唱《绛雪》——
“此身未老江湖畔,恨见许,作幽泉散;他已复栖尘缘散,上谒金桥、下拜四观;我是耽耽紫陌朱颜事,一瓢三途倚玄元。
此身又恨长在世,万千悲、无情可恃;苦海兰因结遍二三子,休问娥眉谣诼字;纵病弱也堪配,斜飞入鬓,心头朱砂痣;覆水都悬作匾,耕辍直到海枯之日……”
云袖的唱腔并不如何温柔和婉,反而铿锵如玉,转折处隐约铿然如金石相击。沈竹晞咽下搞掂,鼓鼓掌,真心诚意地赞美道:“阿袖,你唱得可真好听!”
云袖哂笑:“撷霜君,你当初在京城的时候,书画诗文无一不精,唯独对音乐戏曲一窍不通,我初次唱戏给你听的时候,你听了两句便睡着了。”
沈竹晞对于往事的记忆已经恢复过来,这时艰难地搜寻到,不禁讪讪:“唉,意外意外。”他看见对面的陆栖淮站起来,抓住他的手,倾身过来帮他披上披风,而后系紧了上面的扣带:“朝微,你消失了这么久,已经入秋了,外面露寒霜重,别着凉了。”
“慢走,不送!”云袖向他们挥挥手,歪着头笑了,神情极是放松活泼,她霍地一下阖上门,有几分调皮的模样,倒像是史画颐。
“走吧,去京城。”沈竹晞微扬起手,忽然笑出声来,手指也在半空中用力往下一顿。他仿佛抓住了清凌凌的笑声,握紧了,然后一下子用力抛下,“像碎星一样从指间滑落。”
陆栖淮牵过马来,把缰绳折了塞进他掌心:“走吧。”
“哎,陆澜,你和阿袖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并辔骑行了一段,沈竹晞终于按捺不住发问。
陆栖淮微微抿唇,沉默了很久,就在沈竹晞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轻声说:“以前在南离分别时我送过她玉环,希望她此生都能平安圆满。”
接着又是一句:“有人汲汲于生,有人汲汲于死,而我和她,只想汲汲于当下,汲汲于彼此。”
第181章 愿为石中火其一
他们奔袭过长夜,入京城的第二日就是帝王国寿,这也是中州十年一度的灯火盛会。入夜的时候,人海莲灯,清溪逐舟,娇花盈面,处处张灯结彩,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宝马雕车香满路。街上满是出行的游人,嬉笑声不绝于耳。
——这座天子脚下的城市,全然没有丝毫战乱的阴影,虽然何昱的攻势已迫在眉睫,可是此地仍旧喜庆热闹十倍于往日。
“陆澜,这是什么花?”沈竹晞在人潮中随波逐流,东张西望,盯着从身旁掠过的枝梢颇为不解。他凑过去伸手一拨,花蕊颤巍巍地摇动。
他们到了京城,索性入乡随俗,加入了这场红莲夜的狂欢中,一边还留着心眼,等到巡街演出的伶人乐师出来时,看看何昱要搞什么小动作,还留了什么后手。沈竹晞本来忧心忡忡,可是在热闹的人群里越玩越起劲,在记忆里这样有趣的盛会,还是在十五年前有一次,那是帝王四十五岁的时候,恰在夺朱之战爆发前夕。
就在那时的花海人潮里,他第一次认识了璇卿,如今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那不是真的花。”陆栖淮颇为发笑,“这些都是珠宝匠用各色玉石精雕细琢出来的,光手法就有三百多种,精美异常,珠光一映,就像是真的一样。”
“哦。”沈竹晞点头,脚下忽然剧烈震荡,他大吃一惊,立刻下意识地握紧了朝雪,以为何昱和凝碧楼终于开始出动了,可是陆栖淮忽然按住了他拔刀的手,与此同时,前方的人群如山崩海裂般,蓦然爆发出阵阵欢呼,如浪潮一样冲刷着明亮如昼、明净如洗的夜空。
“快看!”陆栖淮语声急促地让他抬头,手指向苍穹。
沈竹晞耳边旋即便是一震,暗夜里有流星冲向夜空,散开为烟雨,当头落下。他惊呼道:“烟花!”他仰头看着一朵朵烟花在神光离合中飞速聚拢、散开、绽放、凋谢,宛如最为瑰丽的红莲盛放在夜空中,缤纷明灭,美到仿佛不是置身尘寰。
“天呐!”沈竹晞神为之夺,一度合不拢嘴。
“这是灯火节的先声——下面会有六种颜色的烟花,名为‘岁在长宁’。”在他仰望苍穹发呆的功夫,陆栖淮不知从何处提来两盏花灯,塞了一截檀木手柄在他掌心,他的声音温和,如同此刻温柔拂过耳畔的夜风,“据说‘岁在长宁’到了最后,在一百朵里偶尔会有一两朵冷却后凝结成金币,那被称作‘来自星星上的金币’,抢到的人整年都会有好运气。”
沈竹晞一抬眉,来了兴趣:“嘿嘿嘿,我要抢这么一两百个!”他低头看手中的花灯,是简约的红绸缎精心扎成比目鱼的形状,光芒黄澄澄的,瞧起来甚是柔和可爱。他拨了拨鱼鳍,看设计精巧的花灯微微动起来,像鱼在水中摆尾游动。沈竹晞睁大了眼,啧啧赞叹:“真神奇!”
到此刻,他的神情才完全放松下来,真像是个过节的人了。
陆栖淮也摇摇手里的花灯,红绸扎成的比翼鸟振翅欲飞,他微微颔首,口中却在取笑着沈竹晞:“两百枚金币?好志气!能抢到一枚算我佩服你!”陆栖淮忽然将他重重一推,“快去吧!到人最多的地方才能抢到金币!”
沈竹晞被陆栖淮拉着奔跑起来,有些愕然地看着衣袂交错猎猎飞舞,陆栖淮拽下了他的发带,他觉得自己几乎要一脚踏空然后羽化飞天了。直到气喘吁吁站定的时候,沈竹晞依然没回过神来,只是随着身边人,再度屏息抬头仰望。
小小的暗红色从远方升起,如破空的箭攀援上云霄,直到休与白塔最顶端之上的天穹,然后砰然绽放,幻化成六道神光。那六种颜色忽然又散开,一变二,二变四,纵横交错,直至五彩斑斓充溢天穹。那些烟花层次分明,宛如盛开的巨大花瓣,烘托着中间一轮灼灼明月——深秋的月最圆,此时也变化多彩,万般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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