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恨你们入骨,他说,他要让每一个如你们一般自诩为正道的,手上染遍无辜之人的血,要让应该再入轮回的居民,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沈竹晞和云袖互相凝望,禁不住浑身发抖,脸色差到不能再差。
陆栖淮猛地握紧手,低低地咒骂了一句,紧抓住祝东风的剑刃。
“他就是我们最初在唐氏书房里去诛灭、后来却逃走的那只魔,在夺朱之战中,他操控着我,在最后一战中重伤了撷霜君——他本来不想杀你的,但是你挡在了殷公子的前面。”
“你们四人身上有他最害怕的力量,那种浩然的正气,因此,他在暗中最后挑拨,让你和望安道长的长剑指向了殷景吾。”
“但是没想到,最后你还是推开了殷景吾,苏晏看见杀错了人,分神了一刹,而我就在此时,恢复了神智。”
“苏晏在一片混乱中逃走了,而我独自回到了琴河。”
“我被他种着控魂网在脑中,不再具有操控燃犀之阵的能力,而阵法自行点燃运转,不幸的是,每一日周而复始的,始终是我杀死师妹那一日的景象。”
“我夜夜回想,渐渐在梦魇中无法自拔,加上控魂网的作用,每六十九日只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的。”
“我醒时,常吹奏玉箫,或是去书房里写信,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这里守了七年,还会守下去。”
他写了铺满周围全部地板的字,手臂却毫无知觉,一点都不发酸。
整件事终于如抽丝剥茧一般缓缓揭开,真正的故事比起最初简单的爱恨,实在令人动容喟叹,却又觉得难以接受。
沈竹晞怔怔地看着脚下的板砖,僵在那里。
“她每一夜都在看着你,你不知道吗?”陆栖淮声音悠悠如叹,眼眸平淡,却隐隐蕴含着深刻的悲悯。
“你虽然杀了很多人,但你只是他手里的那把刀,我们要斩断的,是那只杀人的手。”陆栖淮俯身静静注视着凶尸。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告诉我?”陆栖淮挑眉问。
沈竹晞插嘴道:“就是唐姑娘指引我们来的,她还替你道了歉。”
段其束捕捉到“道歉”的字眼,刻板的耳朵微不可察地上下动了动,近乎慌乱地背过去拾起洞箫。
他崩溃一般地猛然跪在地上,手臂咔嚓弯曲着紧夹住两耳,用尽全身力气、两手并握着洞箫,在地上刻字:“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段其束眼睛里再度流出血泪,苍白的脸忽然寸寸皲裂开,看起来十分骇人。他额头重重地磕着板砖,砖石飞溅中落满了他一身。
他明明面无表情,却能一眼觉察到他表露出来的极大痛苦。他用力拖曳着箫的一段,毫不连贯地写:“苏晏第二次来到琴河的时候,并没有立即把我做成走尸。”
“是我引诱着你们这些人,去杀了那些被赶出去的居民的尸体——他们本来都是可以投胎做个好人家的。后来,这些尸体杀完了,苏晏觉得我没有用,就重新制住了我。”
他下面笔画几乎识不出来,用全身的力量才勉强只配住手腕动一动:“我那时什么都不顾,不考虑正邪,不考虑对错,师妹再也回不来了,是我自以为名门正道的清高自诩害了她。”
“那时候我和苏晏一样,想撕下你们正派的惺惺面具,我真不该,不该毁了三千多条性命转世投胎的机会啊!”
他滴下的血泪落在刻的字中,每一个字都像是血书,长长的白发染着血泪将他整个人裹在一起,看起来可怖又可怜。
陆栖淮不禁默然,终于明白唐茗秋的魂魄所说的那一句“罪无可赦”是什么意思。
第40章 揽风如盈手其五
段其束仍旧是跪在那里,心里的痛苦仿佛利刃,将整个胸臆剖成两半。他剧烈地咳嗽着,用手紧紧捂住嘴,然而,还是有暗红色的血从指尖淅淅沥沥地洒落,滴在一地的字上。
那是他作为凶尸,体内还保留的,最后一点血迹。
忽有长风激荡,激起衣袂猎猎作响。段其束埋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直到杀伐之音骤起,空中看不见的漩涡翻涌。
嗤啦,他的衣衫仿佛被无形的劲气震慑,胸前衣衫尽碎,夺命的剑气拼力从心口直指进入。段其束僵直着身体向后挪移,惊慌地抬起头,缓缓挺直背脊。
这种手法……这种手法!
“师……唐茗秋,是你吗?”在剧痛中,他面色疯狂,用手不断地在地上写着。
“你要杀了我吗?”他双手渐渐发抖。
铮,空中看不到的一竿洞箫忽而现形,坠地。那个女子的虚影漂浮着,以箫作剑,来杀她曾经的爱人。
段其束捡起箫,反复摩挲着,忽然血泪上涌,再度重重地吐血。然而,呕出这一口血后,心口的剧痛忽然消失了,被柔色光晕笼罩,他面色忽然转而红润起来,再也不似先前的枯寂。
他动了动唇,四顾,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段其束蓦地抬手,清风在指尖绕过三匝,他似乎听到了女子柔软的语声响起:“师兄,你再也不是凶尸了。”
她说:“我毁了凶尸的心,重造了一个你。”
段其束缓缓地将手按在唇上,因为几十年的未说话,即使张开嘴唇也是极为困难的。他感受着嘴唇的颤动,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缓缓拼出了这个名字:“唐——茗——秋。”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到,不知是因为说话不熟练,还是激荡的情感压抑了发声。
身为三无阁的弟子,指尖的清风三匝是怎样的含义,他再明白不过了——有一个魂魄将要离去,选择消散,形神俱灭。
为什么是唐茗秋在这里?他为什么能说话了?她做了什么?
段其束被一连串地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只知道死死地盯着虚空某处看不到的人影,嘴巴不停地一张一阖念叨着什么,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还是许多年前那种清澈而偏阴柔的声线,仿佛体内寄住着另一个师妹的灵魂。
他说:“对不起。”
他问:“你怎么样了?”
他喊:“你留在琴河,我是凶尸,你是亡灵——”这断断续续的话到后来竟越说越顺畅,他接着说,“我们谁也别嫌弃谁,就这样渡过余生。”
作为凶尸,余生的光阴那么漫长,他怎么能一个人缄默渡过?他等到了唐茗秋,如果可以,就这样永远不死不灭、不人不鬼地相守下去,不敢嫌弃,也不会嫌弃。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再问:“好吗?”
云袖心有所感,在段其束对着虚空自语的最后一刻,终于记得打开菱花镜,她看了一眼,便失神地站住了,近而泪水如丝如线地大滴滚落——
“我用自己的灵魂作为养料,修补了你的身体。”
半空里足不沾地的那个年轻女子,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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