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杏色短衣,长发齐腰,脸上覆着木雕面具,手中长剑明亮如雪。他的眼瞳温润而微微含着笑意,仿佛华泽的璧玉,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林青释。
然而,听到他脱口而出的问话,那人的眼眸却顷刻间淡下来,松开沈竹晞。他的声音柔和,在寂寥的长风中宛似风送浮冰:“我只是个路人。”
十分奇怪的是,沈竹晞明明没有记忆,却总觉得这个人像是在那里见过。
沈竹晞全然不信他的话——路人?哪里有路人会深入瀚海雪原来送死?这人看起来有几分功夫,更不像是会做傻事的人。
沈竹晞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看去,浑身发冷,一场山崩地裂后,雪山归于平静,然而已面目全非。横亘着的驿路坍塌大半,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再远的地方,锁故石拦腰而截。鹅毛大雪袅袅飘下,不多时,会重新覆盖这片土地,泯灭掉刚才动荡留下的痕迹。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咋舌,讷讷道。
“山崩。”那人淡淡地扔下一个词,没有解释的意思。
沈竹晞感觉到他平静含笑的眸光似乎将自己上上下下地洞察了遍,猛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听见耳边他说:“公子,你的两位同伴在下面等你。”
“什么?他们没事?”沈竹晞又惊又喜,向下张望着,脱口而出,“那真是太好了,是你救的吗?”
“谢谢你!”他双手合掌,预备着行一个礼,却被那人平平托住。
沈竹晞有些不解地侧身去看他,却看见那人眼瞳里眸光流转,深不见底,明明隔着面具,沈竹晞却觉得他是在无声冷笑。
“不是我救的,他们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虽然他的声音还是微微带着笑意,吐出来的字句却冰冷到毫不留情。
沈竹晞听得气闷,念及这个人刚刚救了自己,却又不好反驳,只是低声道:“那我的生死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啊?你既然救了我,怎么不能顺道救他们呢?”
“呵。”身侧的人突兀地笑出来,“你说得对。”
沈竹晞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感觉到那人伸手缓缓按住他脖颈,他的手指冰凉,然而细细游走却依稀蕴含暖意,如同被捂热的蓝田玉,和陆栖淮殊不相同。
沈竹晞僵了一下,感觉到对方的手指停留在他侧颈系起的丝缕上,没有再动。这几根思缕联系着他全身,只是手指悬停在上面,就觉得有酥麻的感觉,如电光袭遍全身。
他不愿意失礼地贸然推开对方,只是静静等候对方移开手。
然而,下一刻,却有锋利的触感从颈间掠过,那人指尖一寸光寒出鞘,映照飞雪生辉:“你说得对,你的生死确实和我没什么关系——不如,我现在杀了你。”
这人居然如此喜怒无常,不将旁人的生命放在心上。沈竹晞眉头紧蹙,想也不想地向后退了一步,任凭利刃在颈间划开一道伤痕,他手腕下沉、手指扬起,袖中短刀一瞬掠出,与对方长剑铮然相击。
那人似是没料到他忽然的动作,轻啊一声,手中剑铮然被打落在地。
他瞬间抬手变招双手掐诀,指尖绽放出淡淡光华。一击不得后,他连绵后退,灵力激荡而出,与沈竹晞无声对峙。
这个人并不会武学,却是一位术法高手!
那人忽然手一顿,手指虚虚地勾勒出一个弧度,诡异的拉扯力将刀刃拉向一旁。沈竹晞收束不及,朝雪挽起漫天飞雪,对着他面具直劈而下!
最后关头,沈竹晞屈指压住刀刃,铮,刀刃长鸣,对方脸上的面具一瞬间轰然炸开,然而面具后的脸容却毫发无损。
沈竹晞松了口气,抬头看去,却怔在那里——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有一种素淡的美,也许是长久在面具后不见天日的原因,他脸色分外苍白,血色淡淡,连双眉都像烟云一样柔软朦胧。他戴着露垂珠帘的额带,垂下来的几颗淡蓝色透明的珠子,映得他整个人愈发飘渺。
他明明没有见过的,怎么感觉很熟悉呢?
然而,只是沈竹晞一愣神的功夫,那人忽然反手一扬,啪地倒转剑柄,重重地击在他肩上。
这一击很重,沈竹晞一颤,却忘记了自己落脚的地方已经是雪山边缘,那人伸手又重重一推,他只来得及最后护住后脑,就从削平了的雪峰一侧直滚推落。
巨大的冲击中,满目都是看不到头的白茫茫雪光,刺得他闭上了眼,然而奇异的是,那个人最后的怪异眼神却在闭眼之后,依然深深地印入脑海里。
沈竹晞悚然一惊,那显然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他的眼瞳里有深不见底的东西,居然如海浪层叠翻涌,纷至沓来。其间无数种情绪夹杂不一,沈竹晞能辨别出的,一种是庆幸,一种却是难以抑制的哀恸。
——这个人从前一定认识他的,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过去?
沈竹晞抱着膝,指尖在磕磕碰碰中被冰凌扎满了血,他尝试着挥手掐诀——这是前几日刚从陆栖淮那里学来的御风法诀,只是,不知道是他忙乱中记错了,还是风雪太大,在长长的坠落中,一直到底,法诀都没能凝聚起来。
沈竹晞在半空中,忽而听见激越的笛声铿锵传来,那一瞬,居然如九天霹雳,悚然令人惊动。
是陆栖淮!
他要做什么?是遇见敌人了吗?
第52章 狂心入海市其六
笛声极远,然而一音一节传来得无比清晰,仿佛陆栖淮站在云端之上,借长风将音符送远。
漫天的笛音千万道阵齐齐刺入耳,那一瞬,整座雪山仿佛入魔一般,陡然间再度滑动起来,笛声高昂上去,雪面也随之起伏。沈竹晞猝不及防,伸手死死地攀住一块突出的冰棱,而后被高高地抛出去。
那一刻,对高空的恐惧再一次如海潮上涌,包围了他。
“陆澜!”他当空大喊,四顾茫茫,觉得害怕起来。
笛声陡然中止,沈竹晞只远远地看见黑衣一折掠起,指尖祝东风亮过天地间所有的光,迎面轰然斩落,将他身后随之落下的雪块击碎。
“朝微。”直到陆栖淮携着他落在地上,打量了他半晌,才喃喃道。
沈竹晞看见他握着玉笛的手满是血,淅淅沥沥沿着他们走过的路落满了一地,有些甚至顺着笛孔流淌在素洁的玉质上,看起来甚是触目惊心。
“擦擦。”沈竹晞拍遍全身,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于是撕了片衣角递给他。
陆栖淮并没有接,只是与他并肩行走,微微侧身,黑漆漆的眼瞳定定地望过来:“朝微,你怎么回事?”
“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陆栖淮终于接过来抬手擦拭着掌心,沈竹晞这才清楚地看到,他掌心的血,居然是指甲生生掐出来的。
沈竹晞眨眨眼,不知道自己不见的时候,这位好友又是怎样担忧焦急地寻找自己的。他觉得心里有些酸胀:“我……我遇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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