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懵懂点头,尾随着他一路行向后院,跫然的足印在寂寥的庙宇里分外清晰。一路行来,满目疮痍,委地的建筑碎片都是被劲气震荡破败,深棕的血印星星点点地布上每一处墙壁和地面。
再走便有人的尸骨,裸露在地上,被长久的剥蚀,只剩下嶙嶙白骨。其中有一具,五指扭曲着伸向院落里露出的一角天空,似是在不甘的恳求。
沈竹晞不忍再看,侧过身去,墙上却也是各异的狰狞尸骨,损伤各有轻重,然而都被以相同的手法一剑穿心,钉在了墙上。杀人者将剑抽去后,他们被巨大的劲气所迫在墙上,凋残滞留到今日。
陆栖淮拿祝东风比划了一下尸骨上的创口,眼神冷凝下来,伤痕细而薄,一击丧命,周围没有鲜血流淌的痕迹,应该是由一柄颀长而锋利的神兵造成。
陆栖淮将地上的头骨翻过来看,是完全不同的伤痕,颅骨上指印深深,居然是被纯粹的劲气所洞穿,下手的人武功算得上深不可测。他脑海中逐一闪过云袖、林青释等参与最后落幕之战的人影,却没有回想起来到底有谁会这样的修罗指劲。
他再三思索,不得要领,抬头复又细细地看,手指倏然拉紧了沈竹晞的手腕。
他现在看到,墙上那胸骨伤口的边缘,赫然有淡紫细密的闪光,历时七年,仍旧停驻着那样毫不褪色的光泽。
天下诸般神兵利器,只有一样能做到——殷景吾的祈宁剑。
这些人,居然都是南离神官杀死的!
第53章 狂心入海市其七
尸首下方的地上,有两排笔直染血的脚印,后方的一步一步踏的一样轻重,显然是尾随着前方的人。或许那时手里拿着剑,垂落的剑尖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印痕,深深地刻入地板。
陆栖淮制止住沈竹晞的惊呼,拖着他往后走。他们穿过上方题着“缥缃卷”的牌匾,走进庙宇侧首的藏书室。
“呜呜”,沈竹晞等到旁边人松开他,蓦然瞪大眼,“陆澜,我猜那两行脚印是苏晏和段其束的,段其束那时候还是凶尸,尾随他而行。”
“嘶”,他颈间的丝缕忽然一动,沈竹晞伸手按住,疼得叫出声来。瞬息之间,他的脸色惨白,被陆栖淮伸手稳稳扶住。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很熟悉呢?”沈竹晞神色茫然,弓下身子,仰头看他,“是不是我七年前就‘死’在这里?”他语声陡然细弱下去,身子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刹那间贯穿了心口。
陆栖淮嘴唇翕动几下,最后只是用细密的牙齿紧咬住唇,紧拉住要倒下的少年:“你没死,那都过去了。”
他手指缓缓覆上对方后颈处绯红色的丝带,眉头拧起:“朝微,据我看来,你脖子上的每一根丝线,和你的心境波动、身体变化息息相关,你不要乱想。”
陆栖淮扶他站起:“我们去翻翻典籍,别忘了,云袖还在等我们去救她。”
沈竹晞精神一震,推开他的搀扶,扶着墙缓缓走了进去。入目是一排一排木制藏书架,宽三尺,高一丈,都整整齐齐地堆满了书。他哀叹一声,认命地走到第一排前,探身到最上面看索引,细细地翻找起来。
“你这样不对。”陆栖淮道,手指遥遥指着书架角落里不起眼的字标,“最后面的两排是医书。”
他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抚过落满灰尘的书籍,逐卷地翻阅查找,一时间室内只听到簌簌翻书的声音。
沈竹晞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忽然凝在角落里灰扑扑的厚书上,那本书掉落在两排书架之间:“《收贪嗔》?好奇怪的名字。”
这本书已经有些年头,脆薄泛黄的纸页粘连在一起,很难撕开,沈竹晞随手翻过去,尽是些佛家经文掌故,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随意地扔在这里。
他正要把书收回去,陆栖淮忽然眉头一蹙,沉声道:“等等!”
陆栖淮将《收贪嗔》摊在桌上,按平了,并指为剑,小心地裁开其中的纸页,淡淡道:“这里被人撕掉了。”
断页的边缘呈锯齿状,很不整齐,显然是被人仓促撕下。陆栖淮将书平平举起,迎着碧窗斜映进来的一线日光,字迹下方隐隐透出了更深一色的墨痕:“这本来写的是别的东西,上面的佛经是为了掩人耳目,后加上去的。”
陆栖淮从檐下掬了一捧水浇到书上,纸张发出轻微的颤声,水痕逐渐晕开,他抬手刮去上面一层浮墨露出本来的字迹。字迹端正秀雅,一笔一画,隽永内敛。
沈竹晞也凑过来看:“咦,这个字迹有点眼熟啊——这不是林谷主的字吗?”
“不太像。”陆栖淮淡淡道,一边解释,“字如其人——林青释现在清淡心性,年少时却曾飞扬跳脱过。”
陆栖淮抬手在半空虚虚勾画:“所以,他的字看起来隽秀,转折处却如金石相击,锋芒毕露。而这一位——”
他手指一顿:“这一位显然模仿过林青释的字,却因为完全是不同的人,并没有模仿到精髓。你看他的字是平淡无奇的,甚至有些轻浮。”
“哦!”沈竹晞似懂非懂地点头,逐字逐句艰难地辨认着对方写下的内容,猛地一拍桌子,兴奋道,“陆澜,你猜的没错,上面就是说——要躺在神像掌心,就能治天下奇毒!”
他一字一字缓缓念道:“墨竹汁,三个时辰;沙华,半日……青萝拂,七天七夜!”
“云姑娘只要在那里躺七天七夜,就能解毒了!”他精神振奋,忽然长眉微微皱起,似乎是一时不敢相信,困扰许久的问题居然如此轻易解决,“陆澜,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好像也太容易了些。”他心底有一种说不清的奇特感受,满怀期盼地看着陆栖淮,“你说呢?”
陆栖淮容色平静地注视着他手里的书页,眼眸里却有些微的茫然。他怔怔地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到少年的问话。
是的,云袖的毒解了,朝微的任务也结束了。
那么接下来……该是分别的时刻了吧?
陆栖淮斜倚着冰冷的墙壁,只觉得冷意从后脊直侵入心。他缓缓握紧了手,手指无声地抚过袖间盈盈玉笛,一滞,顿在那里。
他从来是一个人独行,按照被重组的命运轨道走下去,百死万劫,亦不言悔,只是,为什么是早就决定好的事,如今想起来,却只感到内心难以言说的悲恸怅惘?
“陆澜,你怎么了?”沈竹晞见他神色古怪,忍不住上前来摸摸他额头。
他的手指温暖如溪,陆栖淮却像是瞬间被灼烫到,猛地甩开他的手,冷冷断喝:“住嘴!”
沈竹晞眨眨眼,怔怔地后退几步,保持着手顿在半空中的姿势:“陆澜,你不要生气……”
“住嘴!”不知为何,看着少年柔和到几乎发光的眉眼,陆栖淮心中陡然升腾起难以言说的烦躁之意。他按着额头,沈竹晞也随之弯下腰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样澄澈的目光,居然有一刻,让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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